话说那日试药完毕后，冷未泫和尹苗从宿风牢离开，途经谷底的一片花海。夕阳渐沉，为远山的轮廓烫出了一条金边。一阵微寒的晚风吹过，各色花草伏身醉倒，红晕薄面，有如美人酣睡。
二人一前一后，从田垄间的沟壑穿梭而过，片叶不沾衣。
一路上，尹苗跟在冷未泫身后手舞足蹈道：“是不是很有意思？今儿这药效还不错吧。他们吃饱了以后，马上就精力大增……”
不等尹苗说完，冷未泫忽然一反常态，猛地转身迎面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压低声音怒道：“为什么换药？你是不是疯了？！要是等宗主回来……”
话刹于此，尹苗也陡然噤了声。二人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冷未泫执意想从尹苗的眼神深处看出一丝畏惧，就如同他往日拼尽全力压制下去的那种情感。但此刻，他只注意到了一抹淡淡的哀伤，又像是对他的怜悯，格外刺眼。
尹苗挑眉，故作轻松道：“我若没换，你真的打算拿人命去试？”
冷未泫森然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下他们吗？新的那批种子已经播下，几个月后，他们还是难逃一死，有什么意义？”
尹苗道：“几个月，够发生很多事了。”
冷未泫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尹苗却还是那副不驯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令他无比烦躁。他有时候真的很讨厌尹苗这种态度，因为如果假装无事发生有用的话，那些人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被关在宿风牢了。
冷未泫心中涌上一阵无力，冷静片刻，松开手后退一步，无奈道：“已经到了这一步，总是要有牺牲的……”
哪怕是无意义的牺牲。
尹苗轻笑一声：“是啊。我这样的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说起来，我还是得感谢你。要不是从小你每次炼药都那么严谨，没有把握绝不去试，我恐怕早就像其他药人那样了，哪能活蹦乱跳到今日。”
“你要是想骂我冷血，直接骂便是，兜这么大的圈子做什么？”冷未泫冷冷地看着他。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良久，尹苗率先扭过头去，闷声道：“抱歉，我失言了。”
冷非门为本家直系子弟培养药人本就是公开的秘密，这规矩也不是冷未泫定的，他又何须用这个来刺激他。只不过，冷未泫明明知道溢灵花的可怕之处，却还是亲手将它们带了回来。
自百草岭回来后，尹苗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从小到大，如果说宗门戒律是一条笔直的不容更改的精密轨道的话，他不相信冷未泫心中对此从没有过一点怀疑。冷未泫分明是宗门之内最有能力反抗的那一个，但他从来只是在所谓的规则之内施加他的努力，尽量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
最关键的一点是，尹苗不清楚冷未泫现在对于“糟糕”的定义是什么样的。他似乎变得越来越能忍耐了，也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尹苗只能试图以自己的冒险换取冷未泫的偏离，同时也是在试探冷未泫的底线。这是一场豪赌，因为规则之外，极有可能是更为痛苦的深渊。害人害己，亦或是救人救己，这之间的界限对于他们来讲，一直并不十分清晰。
冷未泫面无表情地看着尹苗，良久才道：“看来做我的药人委屈你了，你志向不止于此。但请你以后擅作主张之前同我商量。”
不等尹苗回答，几下鼓掌声突然响起，从不远处的树后走出一个与他们的衣着和年龄都十分相仿的人来。
细看去，那人五官与冷未泫有一两分相像，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带着露骨的阴鸷。他眼尾上挑，头略歪向一侧，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门笑意挑衅道：“好一出精彩的大戏啊。”
“冷濯？”冷未泫双眼一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没想到得之不易的第一批溢灵丹竟然就这么被你们糟蹋了，而我们的大师兄竟然还打算包庇这小子。不知待我禀告宗主，他会作何打算？”冷濯面上的嘲讽之色愈发浓厚。
尹苗双手叠在胸前，上前两步挤开冷未泫，冷笑道：“原来是冷二公子大驾光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老鼠，惯会偷偷摸摸。”
“尹苗！”冷濯恨恨地盯着他，“你不过是一个卑贱的药人，仗着大师兄的垂怜和几分不入眼的天赋就敢横行无忌，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
尹苗嗤笑一声：“跳梁小丑，不是谁都有闲心把别人当成假想敌的。”
“你说什么？今天我就替宗主好好管一管你那张嘴。”冷濯面露狠色，当即一掌蓄力朝尹苗袭来。
见冷濯恼羞成怒，冷未泫突然闪身至尹苗身前，对上那一掌。掌间溢出的气流向两侧冲击开来，引得身旁一阵落英缤纷。一招过后，冷濯后退了两步。
冷未泫面不改色道：“冷濯，即便尹苗和我有错，自有宗主决断，何时轮到你来管教？莫非在你心里，已经不把宗主放在眼里了吗？”
冷濯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他嘴里嘟囔了一句，似是咒骂，随后抬起下巴厉声道：“冷未泫，管好你的狗。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迟早有一天要毁在他手上。”说罢，他愤愤地转身而去，临走前还朝路边种的旱莲草上狠命踢了一脚。
绿叶白花无助地颤了颤，尹苗感觉被踢的是他。
直到冷濯的背影消失，冷未泫才又开口道：“他就是想找我的麻烦，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放心吧，早习惯了，我就当是狗在叫。”尹苗象征性地伸手掏了掏耳朵。与此同时，他心底却隐隐冒出一个不安的声音：也许冷濯这次说的是对的。
然而，当几天后冷非墨把他们叫过去的时候却没有立即兴师问罪，反而交给了他们另一个任务，颇有几分想让他们戴罪立功的意思。
付雪竹在秋月山入魔的事情他们都已经听说，但令所有知情人都为之震惊的是，她真的还活得好好的。
这其中要属冷非墨的心情最为丰富多彩。他狂热的面孔下夹杂着一丝嫉妒的味道，但更多是欣喜。他对冷未泫和尹苗说：“真是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南宫家的小女儿现在是个稀世珍宝，我叫她来参加比武论道会，你们去隐神宗把她给我带回来。从今天起，其他事情都不必管，只有这个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没想到当初放她跟温家那小子离开，竟然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冷非墨开始感激起自己的仁慈来。
如果促使付雪竹活下来的因素只是偶然中的偶然，不可推广的话，那么对他来说付雪竹就没有任何价值了。但巧的是，恰恰相反，他并不相信付雪竹是什么天选之人，也从不信天意。有果必有因，就算千头万绪，他也一定要把那个“因”给揪出来。
“弄清楚，弄清楚……” 冷非墨嘴里不断小声嘟囔着，在符阳殿里来回踱步。冷未泫和尹苗大气不敢出，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宗主显露出这副不安的模样了。
又过了一会儿，冷非墨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人，看到二人立于身前，没好气地问：“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冷未泫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问道：“若对方已经知道我们要去，难道不会提前离开隐神宗吗？”
“猫捉耗子的游戏已经过时了，”一丝冷冷的笑意在冷非墨唇边荡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知道了溢灵丹的事，一定会想为离月宗向冷非门讨一个说法。好奇心是个无底洞，就算我们不去请，她自己也会上钩的。”
冷未泫接着道：“那如果隐神宗不肯放人，该当如何？”
“隐神宗不足为惧，”冷非墨用左手大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戒，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只要能把她带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是。”冷未泫听见自己如此回道，心中却仍在揣摩冷非墨的意思。不惜一切代价，是指潜入绑架，大闹一场把人抢走，还是……灭门？
冷非墨有些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还有事吗？”
此话一出如同赦令，尹苗顿觉如沐春风，如释重负，条件反射般麻利地拉着冷未泫就往门外走。
“等一下，”冷非墨那不愉快的声音又从两个人背后响起，“别忘了把埋忧镜的消息送出去。”
没有任何冲突和流血的征兆，事情发展得格外顺利。
当冷未泫和尹苗带着人到雷隐峰下“迎接”付雪竹时，付雪竹毫无抵抗之心。但意外多了一个狗皮膏药般的温睿廷，甩也甩不掉，踹也踹不走，让冷未泫着实烦心，一路上冷着脸不理人。
一行人御剑在天，尹苗没有修过剑，左右精挑细选了一番，然后毫不客气地站在了温睿廷身后。二人一见如故，迅速勾肩搭背地聊了起来，然后共同抨击他怎么会有一个这么不近人情的表兄。于是乎，冷未泫的脸肉眼可见的更阴了。
没过多久，温睿廷无事生非，提出肚子饿了，想下去歇脚。
冷未泫自然不肯同意。
温睿廷耍赖道：“你倒是轻省了，我这后边还站着一个，待会儿灵力不支，把他给掉下去怎么办？”
尹苗听了，连忙从后面紧紧揪住温睿廷的衣角，冲冷未泫道：“他说的有理。我们来的时候就没休息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欲行远路，必先养精蓄锐嘛。”
跟冷未泫这个工作狂待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受尽折磨，迟早猝死。
“自己选的贼船，自己受着。”冷未泫丝毫不为所动。
尹苗惨叫：“泫泫！”
“闭嘴！”冷未泫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像是被蜗牛的粘液喷了一身。
温睿廷叹了口气，说：“冷兄还是这么固执己见，不近人情。”
“还？”冷未泫皱眉，“我们很熟吗？”
除了他们小的时候两家走动稍微频繁一点以外，长大后二人就很少有机会见面了，冷未泫对这位所谓的表弟的印象也仅仅只停留在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地步上。
温睿廷则生怕他想起当初在百草岭那段不怎么愉快的经历，连忙矢口否认道：“不熟不熟，一点都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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