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不善言辞,也倒不是真的不会说。她文章写得洋洋洒洒,曾让当朝多少才子叹之不如。不过她很少写,蘸墨落笔,染的多是行军之道。
但她的确不怎么爱与人交谈,话语能精简就精简。所以这句短短的“更应如此”,将她从小看到大的李正罡是懂的。
李长安看起来对什么人、事都淡淡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其实是个很执拗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再改。
十三年前,天生体弱的李长安非要跟着两个母舅学武。那时李正罡觉得她太小,整日摸爬打滚的,身上总是青青紫紫,新痕叠旧疤的,看得人忧心。
他对她阿娘谢婉灵道,别叫长安跟着闹了,哪日若摔到脸,破相了如何是好?
谢婉灵笑,小孩子家家的,多摔会才皮实,有什么要紧。
李正罡说不动她,李长安的固执简直和她阿娘一模一样。只好亲自去劝。李长安对于阿爷的话一向是听的,这次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瘪了嘴,第二日果然没说闹着要谢景涯和谢景一教她什么。
可后来宫人却告诉李正罡,二公主虽说放下剑,每日清晨却拿着一根树枝舞来舞去,等谢婉灵醒了才假装刚起的样子,一同去用早膳。
李正罡头疼,唤李长安来。小小的李长安抿着唇,不知从哪学了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个奶声奶气说出正经话的小孩子,与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女身影重叠。长了许多,执拗却没变一点。
如果让她只是在公主府内养尊处优,不知会闹出多少麻烦来。
李正罡拧着眉,最终给李长安秘密下了监察百官的任务,但都是六品以下的地方官。
李长安也没犹豫,立即向安阳的边远小县出发。眼下正在驿栈内歇脚,用午膳。
除了她自己的暗卫外,被派来的人都是李正罡指定的。应该是为了安抚她,这些人里有不少都是之前在北狄跟从她的将士。
不让打仗是为了她的安全,监察百官是为了她今后官途坦荡,平步青云,以后好能辅佐太子。
说得好听,其实李长安都明白。李正罡既害怕她在边疆像谢氏兄弟一样能够叱咤黄尘,又怕她在都城联络势力,还怕她和亲联合外族……于是安了这么个特殊的监察位置,慢慢地在州县中消磨时光。而且比起那些外人,身为皇族的自己还能忠心耿耿的帮忙稳固李家利益。如若自己起了二心,还能借刀杀人……真是,好计策。
李正罡处处谨慎提防,却用错了地方。幼时记忆里那个温和的阿爷,和现在是终究不同了。李长安不知作何表情,却被四七敏锐捕捉到。
四七立刻招呼大家来看:“诶诶诶,殿下怎么笑了啊。有什么喜事快给大家分享一下!请喝酒怎样?请喝酒吧!”
李长安:“?”
李长安在行军之时,可谓是军纪严明,言出必行。初来时手下人都颇有微词,但她也没废话,先是直接拿了几个违纪老兵开刀。再有废话者,直接练兵场见。
打得过的,就坐她的位置;打不过的,那就滚回家去。话放出去豪横无比,不少人笑她轻狂,也本不想理她。却对钱权动了心,也有的是想给小女郎一个教训,于是跃跃欲试。可都被打服了。她又手段了得,恩威并施,于是没有一个人不是心服口服的。虽然敬她,倒也怕她。
本次办事,十几个男子本来吃个饭都小心翼翼的,默念着“食不言寝不语食不言寝不语”。后来看见四七每每如此放纵,殿下却没有怪罪,不免生疑。
尽管四七自己说:“我跟你们能一样吗?我可不是普通护卫!”可非亲非故,又不是姘头,哪有人信。都觉得李长安是在下战场的时候挺好说话,慢慢也不那么紧张了。每当四七一闹,他们还纷纷附和,不嫌事大。
李长安被闹得头疼,刚要人店家上几壶好酒,人却被一把拽过去。她本来刀都握紧,意外又熟悉的清冽冷香将她包裹,于是没躲。默默将刀插回腰间。
然后听到一声很轻的笑。
笑的人半个时辰前才来到这,和林梓墨本来打定主意要去芜州水月行。正准备吃完饭就走,却听到有人在喊道那不是林梓墨吗?
完了。
无人认识凌愿,但林梓墨这张脸,随着大理寺一把烈火,可谓是名声大噪啊。他还没习惯隐藏自己,忘记遮脸,可就被认出来了。
眼看林梓墨被团团围住,凌愿眼尖,一下子发现驿栈东南角坐了个红衣女子。乌发玉面,鼻梁上有一颗小痣,不是李长安又是谁?
凌愿心念一转,装作路人往那边走,趁机绑了人来。
一把匕首就这样逼在李长安脖颈上。侍卫欲动,李长安却悄悄比了个手势,要他们退下。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举着刀剑,也不敢轻举妄动。
凌愿这下满意了,唇角扬起:“麻烦各位先往后退一退,然后再放开那位小郎君,如何?”
自然没人听。
“唉,配合一下嘛。我可不是在和你们商量。这位的身份,我想你们是明白的。”凌愿侧头看了看李长安,笑意更深,手上刀刃却逼紧了。那雪色中于是渗出一道血色来。
“大家别为难小女我了,见到血光多不好。我这刀抹了毒,只怕你们解不了,还是好好听我的,保证殿下安全吧。”她好心补充道,语气轻松,仿佛在讲什么有趣的故事。
她猜的不错,不管李长安带的几个人怎么样,驿栈的守卫倒是怕了,尤其是听到“殿下”二字后。既不敢放人,又不敢抓。只能盯着李长安,等她令下。
李长安比凌愿高出半个头,被她这样挟持着,感觉很不舒服,只好说:“都回去吧。”
侍卫通通扔下刀,四七也领着路人往楼上去了。
两人演了一出狐假虎威的戏码,倒是把林梓墨哄得一愣一愣的。他欲言又止,被凌愿俏皮地一眨眼给驳回。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心虽惶惶,也不好多问。
凌愿劫到李长安,心里是真挺高兴的。本来跑路没有找到好马,骑了两头驴到客栈,不算舒服。这下李长安来了,她的宝马昫夜自然也跟着。
昫夜此马,通体雪白,龙骨兰筋,目明长庚,跑若流星。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乃是匹不可多得的胡种马。
要是平时,凌愿是不敢随便上别人的马的,尤其是昫夜这种烈马。不过,现在李长安在啊。
凌愿捆了李长安,扯着绳子一端,逼她在身后跟着,又半真半假地威胁昫夜一番。昫夜倒是温和地低下头,用额头蹭了蹭凌愿的手心。很光滑,但有些发痒。凌愿很满意,将手撤回,又夸了几句。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和李长安骑着昫夜走了。
然后。
凌愿和李长安骑马时,林梓墨在骑驴……
凌愿和李长安在喂马时,林梓墨在骑驴……
凌愿和李长安在驿站喝茶时,林梓墨在骑驴……
凌愿和李长安……林梓墨在骑驴……
林梓墨骑驴骑得心累。那驴速度不快脾气倒大,还得他好言哄着,拿吃食供着。骑了一路,没休息累够呛就罢了,两腿还磨得生疼。
所幸芜州就在眼前了。
芜州水月行总行内,终于很驴说再见的林梓墨戴着斗笠,白纱遮脸,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他呷了口茶,余光瞟了瞟一旁满脸堆笑的小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凌愿说她去处理一下李长安,一会就来。可是他已经在这干坐了小半个时辰,什么也没买,总疑心下一秒就会被店家赶走。
他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大堂,不免惊叹此处奢靡。
水月行规模宏大,装饰繁华,里外俱是金碧辉煌,飞龙舞鹤。一楼大厅正中有个圆形水池,名唤镜花水月。
那水池本处在富丽堂皇的庭中,颇为清新脱俗,却似乎被人当做了许愿池。池底铺满十几层玉币金纸,倒是和庭里一模一样的铜臭味了。来往商客更是不绝,仅仅林梓墨所在的朝生堂此刻都有近千人,也不知是几百单生意,牟利几许。
林梓墨等的有些急了,无心观景,不动声色地向门口张望着,才看到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凌愿!
说是熟悉,其实也觉得恍惚。他记忆里凌愿一直是爱穿蓝色衣裳的,最近却只看到她穿紫衣。不过几年没见,个人爱好有所改变,也是正常。
凌愿款款往里走来,明明衣服不算华贵,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倒是和这里浮夸的、金光闪闪的装饰相得益彰,毫不逊色。她从容地与迎上来的店小二谈笑着,举止大方,如鱼得水。人群熙熙攘攘,她越往中走,反而越叫身边人失了颜色,只叫人禁不住满眼只有她,都是她。
直到凌愿走近了,弹了一下林梓墨额头,问发什么呆呢,林梓墨才回过神来,习惯性捂住额头,又悻悻放下手:“没什么。只是我在想你以前明明耳铛手钏一个都少不了,就算去爬树,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像皇宫里的柱子一样。现在怎么连璎珞也不戴了。不太习惯。”
凌愿双手撑住桌案,上半身往林梓墨的方向前倾,好使自己的脸在他眼中放大,故意问道:“那我以前漂亮还是现在漂亮?”
林梓墨一激灵:“都…都漂亮!”
凌愿笑了一下,还是放过他:“我现在也不会爬树了嘛。”
给林梓墨顺好毛,凌愿才开始办正事,让迎客的小二把管事的叫来。
不一会就来了位颇为稳重的中年男子,虽然打扮庄重,但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凌愿明白她是生客,对方必不会多重视。倒也足够了,反正她也不是毫无准备。停顿一会,她嗔怪道:“你们水月行真是好没诚意。不是小女作怪,只是怕店家不认得宝贝。”
中年男子赔笑道:“店内小本生意,多有得罪,还请小娘子谅解。不过不知尊宝……”
“且瞧好了。”凌愿从袖中拿出一物。
“这!小娘子原是…?”
猜猜拿出了什么[害羞][害羞][害羞]之前出现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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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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