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初春,草木发芽,生机勃发。每月下旬是宝华寺寺门大开向外施粥的日子,清晨,穷苦百姓聚集山脚,渐渐人声鼎沸。
“阿弥陀佛。”
寂通双手合十,微微行礼:“许施主看起来气色不好。”
许庸平一路行走过施粥的山脚,见身边抱着幼童的瘦弱女子被推搡得站立不稳,伸手扶了对方肩膀一把。
“当心。”
那母亲紧紧搂住孩子,匆匆道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看着脚下,不要着急!”
蜀云简直要将手里瓢挥舞出火星,大声:“大家别挤!都有!人人都有!”
这种情形也不是说一句不挤就能不挤的,许庸平对身边守着的仆从耳语,不多时,仆从把馒头和粥交给了那对母子。
寂通道:“许施主心善。”
“民生多艰,治根不治本。”
寂通目露悲悯:“许施主以为如何?”
“君主贤孝,臣子忠而政治清,政治清而社稷稳。”
许庸平并未将视线长久落到粥摊上,而是朝大殿方向走去:“社稷稳而民生固。”
寂通顿了顿,很快,他身后冒出一句“陛下万岁”。
“陛下仁心——”
不多时,万人跪倒在青年阁臣身后,排山倒海声浪压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激动之声响彻山寺。
许庸平没有回头了,他身前是佛寺主殿金身佛像,身坐莲台,抬头威严,低眼慈悲。佛寺弟子诵经祈福,木鱼声声回响。
“阿弥陀佛。”
住持道:“请施主敬香。”
许庸平在火膛中点燃一支线香,双手持香,跪地三拜,再插香。
他起身,静静仰望佛像。
寂通道:“陛下福泽深厚,会长寿无恙。”
许庸平视线不动:“他若有恙,八大佛像的金身都该拆了。”
“玩笑之言。”
许庸平微微一笑:“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寂通:“阿弥陀佛。”
七年前有人捐献大笔善款修缮宝华寺,给天下闻名的八座佛像镀金身。
寂通:“原来是许施主。”
许庸平目光从佛像身上移开,平静道:“我心中有所求,所求灵验一日,愿抄经念佛一日,为天下佛像铸金身一日。”
寂通后退一步,躬身又念:“阿弥陀佛,许施主所想,必能成真。”
求佛者海海。
许庸平不置可否:“今日来也来了,左右无事,你我手谈一局。”
寂通摇了摇头:“阁老今日怕是无心棋局。”
许庸平负手,口吻清淡:“大师有何见解。”
“阁老心系陛下,竭心竭力,又如此心绪不佳,恐怕无不能让之事。既心中惦念,最终还是退让,又何必拖延,让自己不好受。”
许庸平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道:“罢了,是我的错。”
-
皇宫。
“草民陆怀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魏逢随口:“你既然替朕做事,不要给人留把柄。那个苏南谢家的公子,以后不要来往了。”
陆怀难没有第一时间答应,魏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怀难:“陛下可否听草民一言。”
魏逢眉梢挑起。
“陛下想重开琼林宴,无非是认为朝中陵琅许氏不可一家独大,陵琅许氏文臣世家,思想腐朽,又有内阁宠臣坐镇。陛下既动了这样的心思,却迟迟不下决定,想必是不愿阁老为难。”
魏逢看着他,慢慢道:“哦?说说看。”
陆怀难:“请陛下给草民一个机会。”
“朕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
陆怀难:“只要陛下让草民参加殿试,草民会是状元。”
魏逢第一反应是你一介布衣胆子倒是大,但陆怀难抢在他发作之前开口:
“草民自幼父母双亡……十岁学凫水,十四学捞尸。”
魏逢一顿,终究没有打断他。
陆怀难吐出一口气,虽难堪但仍继续:“三百六十行,与死人打交道为最次。草民年纪小,捞一具尸体也就分得十铜板,虽后来日子好过些,也受过不少人冷眼。”
“草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陛下,草民无路可走,唯有背水一战。”
“朕今日若不答应你,你打算怎么做?”
陆怀难:“陛下是明君。”
魏逢:“你威胁朕?”
“陛下恕罪。”
陆怀难跪拜请罪,闭眼:“请陛下让我一试,成则生,败草民愿……以死谢罪。”
魏逢问了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你告诉朕,你和苏南谢氏是什么关系。”
陆怀难知道瞒不过,与其被别人捏住把柄不如如实相告,好早做打算:“他是草民……要相伴一生的人。”
魏逢冷冷:“你倒是实诚。”
“草民不敢欺君。”
魏逢:“说来听听。”
“草民十四学捞尸,十五捞尸一百七十三具,第一百七十四具,捞到一活人。”
陆怀难跪着,双膝一阵刺痛:“苏南谢氏公子年十九,失足落水,谢父谢母感念我救子之恩,将我认作义子。读书写字,与他同进同出,共枕同眠,如今第十年。”
“他和我一同上京赶考,嘴上说是来游玩赏光,实则是怕我因家世出身受人诟病。上京路漫漫,他身体孱弱,又有咳喘,一路颠簸不胜其扰,现下仍在医馆。”
陆怀难自嘲地说:“我十五才继续读书识字,每每灰心丧气他便为我加油鼓劲;冬日天寒,写字生疮,他虽爱洁还是执意取了银针替我清脓水;读书枯燥乏味,他一边清账本一边陪我苦读,读到五更天亮;夏日燥热,他想方设法让屋里温度降下来,弄来冰镇的杨梅、橘瓣送来给我消暑……谢父谢母接连病逝,临终之际将他托付给我,有此重托……实不能舍。”
魏逢想到什么,怔然。
他遏制住心里奇异的、瘙痒的感觉:“若朕非要你舍,你会如何?”
“草民……”
魏逢以为自己会听到“恕难从命”这样的词,但陆怀难咬紧后牙,半晌后脸色灰败道:“草民会将他送回苏南。”
“草民原本就打算将他送回苏南。”
魏逢正要嗤笑出声,又听陆怀难给自己磕了一个头,仿佛终于从这个可怕的假设中惊醒,恢复平静道:“苏南气候温暖湿润,又有他的家人朋友,对他养病有益。草民一无功名在身,二无万贯家财,空有一颗对他好的心,毫无用处。”
“若有机会……十年之后……衣锦还乡……”
陆怀难干涩道:“陛下若能改变主意,草民再……”
久久没有回应,就在陆怀难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魏逢说了句话。
“朕还挺好奇的,让你冒着被杀头的风险都要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少年天子推开窗,长发被风孤零零卷起,他伸手去接窗外雨丝:“城中有家医馆,坐馆的大夫姓独孤,轻易不替人看诊,你去敲他的门,不开一直敲,有人开门就说朕求他给人看病,诊金记在朕头上。”
“带他去吧,别把他送回苏南了。他身体不好,折腾来折腾去的,就怕你有机会衣锦还乡他没机会等。”
魏逢:“你说服朕了,殿试结束若你不是第一,提头来见。”
——冰冷皇位上并非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帝王,或许他有残忍和玩弄人心那一面,至少现在,他没有。
陆怀难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深深伏地:“草民……谢陛下恩典。”
他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眼前的少年天子,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直到他走出殿门那一刻,魏逢忽然说:“朕少时读书,也有人陪朕到五更天。”
“朕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到他又觉得还能再坚持。”
陆怀难一顿。
他听见风送来的,轻得几乎是错觉的声音:“朕希望你们永远都不分开。”
-
第二日,许庸平毫无征兆地称病不朝。
魏逢忍住了,没问什么。
又三日,许庸平仍称病不朝。魏逢立刻派了御医去,御医回来只说换季风寒,陛下不必担心。
从前称病不朝的是章仲甫,如今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哪里还看得出老病的影子,又在朝堂上口吐唾沫。
魏逢心有焦躁,面上不显,又派御医去,御医回复他一样的话。
又过了三日,文官那列的位置仍然空着。
魏逢忍不住了,陆怀难来的那天他就很想许庸平了,想着明日下朝一定和老师一起用膳,谁知许庸平称病,他心里跟有猫爪挠一样,即使想着不打扰老师也根本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老师怎么会病了呢,病得严不严重,怎么十日了还没有好,莫不是腿伤旧疾,有没有去独孤那里看……府里大夫能不能照顾好。
他在勤身殿来来回回走,一刻都待不下去,根本没理会一边的崔有才,召来黄储秀焦急道:“马上备车!朕要出宫去看老师!现在就去!”
黄储秀不着痕迹地看一眼垂头不语的崔有才,故意犹豫:“今日会不会太迟了……”
魏逢愤怒道:“老师病了,朕一刻都等不了!”
黄储秀立刻:“陛下,都准备好了。”
魏逢脑子根本不思考了,胡乱点头,衣服也不换了,火急火燎冲出宫殿。
他甩了仪驾司的人百八十米远,在正门翻身下马。门房欲拦,汤敬抬手,令牌上三个字鲜明醒目,门房浑身一颤,立刻朝两侧拉开门:“大人请。”
汤敬后退一步。
魏逢走得飞快,疾步而行,一路踢翻路边的花盆。
蜀云正打算伺候人睡下,门“砰”一声敞开,他立刻握剑,剑刚出鞘被一把绣春刀拦下,汤敬冷冷:“不得无礼。”
魏逢疾风暴雨一样卷进来,许庸平榻上被子掀开一半,人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一只手已经顺着他小腿摸上了大腿。
“……”
许庸平眼疾手快一把掐住那只手手腕,抽了口气。
魏逢半只腿上了床,头简直要凑到他怀里:“老师怎么病了?如何病了?有没有叫大夫,吃了药吗?怎么十日都不见好?今日还这么早怎么就要睡觉了,难道是下雨腿疼?”
许庸平:“臣的腿已经大好,身体也并无不妥。”
魏逢松了口气,仍不放心,手不住地上上下下摸:“真的没有吗?朕觉得还是用热帕子敷一敷才好,今夜还要泡一泡……”
他一顿。
许庸平笑了:“陛下今日愿意理臣了?”
“没有,朕没有不愿意理老师。”
魏逢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半天之后蔫蔫地垂着脑袋,自知理亏道:“朕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说不出话,一副垂头丧气又可怜巴巴的模样。许庸平伸手碰了碰他一路小跑来出汗的额头,低声道:“臣无事,只是心里不太舒服。”
魏逢怔怔看他,他眉目深远寂寥,笑了笑说:“陛下若即若离,臣也会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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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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