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将至,皇宫各处殿宇都挂起红纱罩灯笼,遥遥一望,像一簇簇燃着的火,暖红一片。
西边的冷宫也比往常喜庆,没有金贵的主子,太监和宫女们挤在烧炭的室内聚众取乐。
冬儿今日好悬才抢到这个专门添茶倒水、套近乎的好位置,她一边添上茶水,一边看着秋芹桌上堆起的铜板,眼睛都紧紧黏上去了,若是这些钱财,她也能得到……
“秋芹姐姐,今晚你的手气可真好,真厉害,赢了这么多!”
秋芹却没什么笑意地把铜板揽到自己兜里,心不在焉地回了句,“这才到哪。”
冬儿讪笑一声,怎么今天的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有人问道,“秋芹姐姐,您悄悄同我们说说,今早那池子,不是才砸开吗,怎么又开始添冰了?”
众人都屏住呼吸,看向秋芹。
秋芹的心微微一沉,她来时根本没注意到池子被填了,审视地目光顿时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异象。
“有什么好打听的,也不怕脑袋落地,”她一把将牌推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得了得了,你们自个打吧,省得你们输个精光。”
秋芹环视四周,朝冬儿招招手,“你,就你,叫冬儿是吧,把这个送过去。”
她点了点桌上的食盒,“快过节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怎么好忘记主子呢,赶紧给我送去,若是晚了,仔细你的皮!”
说罢,她也不理会他们面面相觑,起身便走。
冬儿欢喜不已,美滋滋地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下提起食盒。秋芹竟然把这等差事给她跑腿,这是在表明,她已经入了对方的眼,今后那位的流水,不就有她的一份了嘛。
至于那位,才丁点大,就算是克母的煞星,又有什么可怕的……
“咣当”一声,门被推开了,风顺势裹挟着雪呼呼地吹进屋子。
冬儿将食盒随意地往地上一丢,算是完成了差事。她揣起手,嫌恶地瞥了眼床榻上纹丝不动的被褥,朝地上啐一口痰,转身便走。
“呜呜呜……”
可她没走几步,幽黑的屋里突然响起一阵低低地、压抑的呜咽声。冬儿背脊一僵,她越走越快,嘴里碎碎念不断:“是风吹的……是风!”
她慌得一把撞开大门,直到被迎面的风雪刮了满脸,才回过神来——怪了,听他们说,往常送饭时人都饿得扑上来抢走,今晚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上一次,是三天前还是五天前来着……不会是……没了?!
这人要是饿死了……
冬儿打了个更冷的寒颤,怕是她脑袋都要落地……
冬儿心里一横,顾不得害怕,赶紧折返屋内,提着灯笼一步一步逼近床榻上的那团鼓包。
她颤抖着手正准备掀开被子,一双幽幽瘆亮的眼睛就从黑暗中倏然睁开,狠狠地盯住秋芹。
“啊!”冬儿惊得倒退一步,灯笼都脱了手。
待看清是刘息,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煞星,敢这么瞪我!没死就起来喘口气!”
在灯笼的映照下,刘息的双眼更加幽亮,她盯着冬儿,嘴角极慢地往上牵起一个弧度,“怎么是你?”
久卧后突然的起身,令刘息头脑一阵阵发昏,眼前一黑,不得已垂下头双手撑住床,长发散下,凌乱地遮住了面容。
她强硬地抬起头,睁开眼睛,在发丝的空隙间,却隐隐窥见一个身影,它立在门框上,裹着银白的纱……
不,它是浮着的,如云雾般……
刘息恍惚起来,莫不是她病糊涂,眼前又生出幻影来了……
她不由得倾身朝前,看向门口处,幽幽道:“冬儿姐姐,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东西在飘?它好像要过来了呢。”
她能看到吗?
刘息甚至听到隐隐的说话声,是它在说话吗?
冬儿下意识回头,门角处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她恼怒更甚:“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原来只有我能看见它。刘息心想。
可那呜呼声竟又幽幽作响,伴着门轴吱呀吱呀地怪叫,幔帘张牙舞爪地卷起,冷不丁地拍了拍冬儿的后脖颈,像阴潮的唇舌轻轻一舔,让她顿时汗毛倒竖。
“鬼!有鬼啊!”
她连头都不敢回,尖叫一声后夺门而出。
这么胆小?刘息无声冷嗤,拨去扰人的幔帐,可转角的屏风遮住了她的视线,只看见朦胧的光影在移动,模糊的好似月光。
它究竟是月光,还是人影呢?
大概是人影般的月光吧。
果然是我冷得病糊涂了。刘息俯身,拾起那盏落地的灯笼。
冻得发红的手指怯生生地偎依上红纱罩,这一点稀薄的暖意,让她忍不住舒服地打了个细颤。
随后,她的手掌、手臂,被吸引得争先恐后去贴近这温暖的红纱罩,衣袖飘飘荡荡地,让烛光得以窥探她的手臂,却见一道道诡异的纹路,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动了起来,蜿蜒地、曲折地往上爬行。
手臂皮下突如其来的鼓动,让刘息的心猛地一跳,她死死地按住手臂,但鼓动越发明显,沉寂多年的纹路,竟然要活了?
方才立在门框上的它,竟然是鬼魂?
刘息的心跳得愈发猛烈,她分不清是恐惧还是亢奋,只知道一潭死水般的冷宫,竟然飞来一只蝴蝶,那她这条被困的鱼,能不能把它勾过来,借此溅起一湖涟漪,一跃而起……
她松开温暖的灯笼,伸手探向前方,探向寒冷刺骨的冷风和一片虚无。
风嚎声渐渐停歇,一个影影绰绰似云雾般的魂影气冲冲地飘到床前。
她叉着腰,咬牙切齿道:‘你,你个焉坏焉坏的臭丫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能看见我,听到我说话!’
刘息紧紧抱着灯笼哆嗦了一下,悄悄往后挪了挪屁股,颤着声音道:“鬼?你,你是鬼?”
‘不然呢!’魂影没好气地飘近了些,‘你既然能看见我,为何不应我!装作没看见我很好玩吗!’
“我,我不敢,”刘息怯生生地垂下眼睫,头发凌乱地散落,衬得脸越发苍白削瘦,“他们说,应了鬼,魂就会被勾走。我怕……”
‘我……’魂影一噎,满心的怒火噗地泄了气。
她看着孩子惊惧的模样,勉强软下声道,‘我不会勾小孩魂,是他们瞎说的,别怕别怕,你看,我方才还帮你赶跑了那个坏丫头呢。’
“真的,不会勾魂吗?”刘息小声问道。
‘我哪里像是勾魂的坏蛋了,你仔细瞧瞧我。’
魂影说着,又凑近几分,近得刘息不由往后一仰,却见魂影周身的浓雾竟如轻风拨动般,层层漾去,却又纷纷飘忽缠绵,让她似置身雾里窥花,朦胧如秋雾中,只见云鬓峨峨,罗衣飘飘,轻裾缠雾,宛若香气浮动,若隐若现。
刘息屏住呼吸,轻声道:“真的,不是鬼……”是好看的神仙。
‘我姓陈,名丽信,按规矩,你该唤我陈妃娘娘,我怎么会勾你的魂呢。’陈丽信嗔怪道,‘看你的个头,才五岁多吧,应该也是位皇女。’
原来是皇帝的妃子。
刘息缩了缩肩膀,把自己蜷成一团,含糊地“嗯”了一声,被子里的腿却悄悄伸直,脚尖将将要抵出被子。哼,这陈妃娘娘眼神真不好,明明她都七岁了,很高了好么。
陈丽信左右飘动,细细打量着刘息,‘咦,看不出来你像谁啊,难道我没见过你的母妃?’
‘真是怪事,’陈丽信蹙眉自语,‘善水道长说,唯有你能帮我,可你分明还是个孩子,如何帮我寻人?难不成就因为你能和我说话?’
善水?那个妖道?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刘息不动声色地压住满腔的仇恨。
“陈娘娘,您要找谁,”她扯着被子挪近陈丽信,扬起的眼睛满是亮光,闪着童真的好奇,“我听说,鬼怪重返人间,都是为了找仇人报生前之恨。这冷宫里的人,我全都记得,我可以帮您找仇人!”
陈丽信听得噗嗤一笑。
‘小丫头,听故事听多了吧,哪有那么多仇啊怨啊。’
‘我可没有什么生前仇怨,爱恨情仇。我只是回来看看我的女儿罢了。’
刘息一怔,原来,原来母妃即便要去天上,也不会忘记孩子。
可她是煞星啊,他们都说,煞星的母妃被克死了,怎么会回来看她,怕是恨都来不及。
她失落地垂下了头,‘您回来是为了您的女儿呀。可惜,我从来没出过冷宫,也出不去,帮不了您……”
陈丽信“啊”了一声,才想到这孩子生于冷宫,恐怕自身难保。她魂光一黯,但随即又努力地亮起,“可,可道长乃得道高人,他既指定了你,定有他的缘由,或许,或许正在于你能与我说话?”
刘息又抬起头,若有所思道:“听起来这善水道长很厉害呀,他既能与您说话,他怎么不亲自帮您去找呢?”
“那些被叫‘道长’、‘天使’的人,都能经常进来这里看我呢。您的女儿也在宫里,不是很好找吗?”
她歪着头,越发困惑,“陈娘娘,您还是皇帝的妃子呢,他怎么不直接去禀报皇帝呢,我饿了都会去找秋芹姐姐……”
‘许是,因为我是亡魂,不便与活人往来。’她声音渐低,像在说服自己,‘他亲口保证过的,找到你就能见到小虎儿……’
“我也是活人呀,道长也是活人……”
刘息的话让陈丽信微微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到刘息接着说,“我要是知道道士能看到鬼魂,定让他们多多留意,如果我母妃回来找我了……”
刘息双手托腮,满眼希冀道,“他们就得立马告诉我,这样母妃就不用苦苦寻我了。”
刘息说完,转而担忧道,“陈娘娘,他们会不会早就知道您回来了,却因为害怕您才不肯见您……”
陈丽信下意识摇头,‘不,不会的……’陛下和小虎儿怎么会怕她,哪怕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但她是陈丽信啊……
‘定是那可恶的方士阳奉阴违!’
陈丽信怒火中烧,她并非未曾疑心,只是寻女心切蒙蔽了双眼,才轻信他人。盗名欺世的方士!竟敢诓骗她!
“也许,”刘息连忙安抚道,“也许是他们把您当做冒充的野鬼,不然怎么舍得让您孤身寻人呢。”
陈丽信又气又恼,委屈顿时涌上心头,‘难道我如今这副模样,竟被当成野鬼吗?’
“才不是呢!”刘息连忙看向陈丽信,烛火好似在她眼中摇晃,亮得发烫,“陈娘娘像天仙一样,才不是野鬼!是他们眼拙了!”
陈丽信蹙着眉,虽怒气未消,仍被她的眼睛烫得心头微暖,‘小嘴真甜,你都看不清我的面容。’
气着气着,她又转而叹息道,‘唉,现下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见到我的小虎儿啊,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小虎儿?”刘息轻轻重复道。
‘是啊,小虎儿,我给我的女儿起的乳名。’陈丽信惆怅道。
随即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刘息,眼中带着期盼问道,‘小丫头,你在宫里,可有见过你的其他姊妹?有没有小名就叫小虎儿,莫约比你大两岁的?’
她知道自己强人所难,毕竟眼前的小孩可能一出生就在冷宫里了,但是,万一呢……
陈丽信想着,不自觉抬手努力地比划着,‘可能,如今有这么高了吧……’
在刘息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的注视下,陈丽信莫名地有些羞赧,手悬在腰间,又迟疑地往上抬了抬,‘或许,比我的腰高一点?’
“我……”
宫里的姊妹,她似乎见过。
刘息想起,她曾爬到树上,远远地望见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姑娘,被数十个宫女太监簇拥着,放飞了一只五彩斑斓的燕子纸鸢。
她仰头看向天上,纸鸢在风中翩飞,在空中跳跃,它在盘旋,在挣扎,它好像要坠下来了,那般得近,近得让刘息以为奋力一跃,就能接住它。
可她们的笑声隔着高高的宫墙,飘渺地传过来,像燕子在歌唱。
也许,其中那个笑得最可恶最讨人厌的,就是陈妃要找的女儿。
怎么哄住她呢?刘息垂头思索。
见刘息久久未语,陈丽信生出不少期待,她不敢出声打扰,静静等待。
可陈丽信期盼的目光灼得刘息浑身不自在,这是一个多么感人的母亲,死后思念女儿,苦苦寻找女儿……
不,刘息的眼神骤然清醒,她在想什么!她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哪怕用何种手段!
这念头在心头一转,刘息用力地摇了摇头,仰起脸认真道:"抱歉,陈娘娘,我不知道。但若是我能出去,定会帮陈娘娘找到虎儿姐姐。"
陈丽信叹息道:‘也罢,我亲自去找。小丫头,我们有缘再见吧。’
她转身欲走。
“陈娘娘……”
‘嗯?怎么了?’陈丽信停住身形,回眸看去。
刘息飞快地看了陈丽信一眼,又立即垂下,唇瓣嗫嚅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她拢了拢衣袖,抓起又松开,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垂下手,轻轻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她声音越发低了,几乎要融进昏暗里,“陈娘娘慢点走,外面雪大。”
……
看着不再回头的魂影,刘息强撑的精神便松懈下来,疲倦地蜷缩回床塌上。她的脸颊潮红,浑身发冷,每次呼吸都带出一团灼热的白雾。
怀里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烛火,吸引着冻僵的双手本能地贴近,衣袖滑落,刘息微微愣了神。
没了衣袖的遮挡,凹凸不平的纹路狰狞地攀爬着胳膊,她一边摩挲着纹路,一边静静地看着越飘越远,愈发模糊的魂影,眼底晦暗不明。
借着枕头,她死死压住跳动的额角,一个要寻女儿的魂影出现在这阴森的冷宫,这就是她离开的一个机会。她不允许任何人阻拦,哪怕是她自己。她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幔帘卷起风,吹乱了烛火,烛火控制不住地左右摇摆,刘息心里数着,一下又一下。
又是一摆,焰舌舔了一下红罩纱。
她掐了掐手心,猛地抱起灯笼,跌跌撞撞地跳下床,冲出了门,走进月光裹起的雪地中。
雪飘舞不定,好像把那道莹白色的魂影推地又近又远。
此时,陈丽信却焦心如焚,她心惊地发现,面前好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挡着,任她如何挣扎,都出不去这冷宫。
刘息停下脚步,万籁俱寂,只闻得雪落下的轻微的簌簌声。她看着远处孤零零的魂影,勾起唇角,直到僵了,她才缓缓扯平,再度迈步向前,踩得雪嘎吱嘎吱怪叫。
直到看清了魂影,刘息停在雪中,带着哭腔喊道:“陈、陈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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