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起，自家主子新宠幸了个娇弱美人，美人善妒，这道消息已经在王府传遍了。
卫府送来的珍稀狐裘隔日就披在了美人的身上，“她”立在那里，盈盈一道身影，看着轮廓比寻常女子要英气，可披着男装裘衣，傲气之下，显得又怯弱招人怜。
前世的楚王怎么能知道，他会有穿着女子装束藏在自己府中的一天？
容虞几乎要忍不住大笑起来，可他向来体贴人意，知道顾及少年的自尊心，略略点头，换上了惊喜表情：“是阿筝来了吗？”
陈茸愣愣地看着自己主子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憋屈地后退了一步。
容虞不会说要病人好好躺着的扫兴话，只驱马踱步到了近前，悄然俯身低语，宛转表达对客人的关心：“今日身子如何？可是想来跑马了么？”
方玠回了礼，他动作优雅，面上倒也看不出有伤在身，与他悄然说着：“蒙郡王之恩得休憩两日，现下已是行动无碍了。”
昔年在战场上中了箭，折断箭支继续杀敌也是常有。
那日昏迷是失血过多加上寒冷，这一道伤，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捱之事。
容虞心知习武之人最不肯放下骑射，含笑回道：“那劳烦阿筝，且来为我试试这盗骊翻羽马。”
方玠也笑：“恭敬不如从命。”
他没有刻意炫技的意思，姿态优雅地翻身上了马，容虞打量着，心知他的伤势哪有那么快好全的，但见方玠显然自己也知道轻重，动作和缓不出格，便放下了心来。
陈茸继续愣怔看着两人驱马行远，喃喃道：“果然说书先生常说红颜祸水……”
为了照顾那女子弱质纤纤，容虞勒马走得很慢，粮商吹嘘的千里良驹，硬是走出了闲庭缓行之感。
郡王三个月前似有了心事，陈茸也察觉到了他的郁郁寡欢。这才数月不见，欢喜成了这个样子？看向“她”时，眼里是含着春风笑意的。
若是容虞知道该会大呼冤枉：楚王这个样子，是谁都能有福气见到的吗？
容虞拢着缰绳放缓着速度：“公子打算何时启程？我月末进京，或可与公子同行。”
那日方玠提醒他可向东宫去信，又经卫朋登门，容虞即是清楚：此事绝非在云中诸郡可以善了。在方玠越墙进入王府庭院、自己决意伸手搭救之时，风波中两人的船已是绑在了一起。
方玠道：“待阿兄布置妥当，我随时可与郡王一道进京。”
他的容貌还未完全长开，伪装身着罗衣裙并不突兀，有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雌雄莫辨之感。
落在容虞的眼里，这个少女“阿筝”，和楚王相去甚远，甚至比起少年时的方玠，软化了锐气和凌厉，是一副陌生又新奇的模样。
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前世他也曾和楚王打马并行。
那时是景靖元年。
景靖朝，两人虽在命途裹挟下成了傀儡皇帝和弄权之臣，可前期假面未撕破的时候，能说得上一句君臣相得，在某些时候，楚王会默然挡在他前面，给他安全的回护。
某些时候甚至称得上半师，连容虞都无法否认，楚王教会他良多。
冬狩之时，帝王第一箭先射鹿，以示天下定，是大胤惯例。
容虞第一次以皇帝身份参加冬狩，群臣知道他是作为宗室郡王养大的，性情温软，头一箭需要射猎的梅花鹿几乎是被驱赶着来到他面前。
等他挽弓搭箭完成任务后，四散围猎，留给他的皆是温顺的兔子狐狸之类。
彼时他和方玠的关系还算平和。楚王看出了皇帝的兴致缺缺，打马来到了他近前。
“射走兽无趣，臣教陛下射鹰。”
容虞眼神一亮，在楚王琉璃色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楚王似乎颇喜欢他偶尔不加掩饰的少年心性，两人同乘一骑，他握住容虞搭箭的手，仰首观向天际，只闻破空声起，长箭穿云凌空，鹰隼双翅被穿透，竟真的落了下来。
两人离得很近，楚王颔首：“陛下可学会了？”
有一瞬，容虞将庙堂倾轧全抛诸脑后，他颔首：“嗯！”
后来，他学得会射猎鹰隼，也学着去诛不臣之人。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想着想着，容虞便落后了几步。今生的方玠于马上回首，被金粉修饰的桃花眼毫无攻击感，只默默看着他，似乎在等。
容虞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一瞬，也将许多事暂时从心头放下。
——孰料今日，前路悠悠，再度与君同行。
幸，亦或非幸？诡谲的命途中，却是难以断定。
就像他在重活一世后，为傀儡的绝境远去，与那人的怨忿难解也似乎倒退回空白过往那般。诸事若云烟般清空，若非难解的心悸之症，深夜梦回时怕是只余怅然。
可好在，世事的绳结还未纠缠成死扣。
他只能尽力让自己记住、但困囿于那些过往，使它不至于成为绊阻自己前行的心结。
向前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
方玠原是安置在容虞寝殿隔扇床榻上，经昨日卫朋登门，美人潜行偷窥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容虞本欲将里间住处让与他，转念一想，方玠有伤在身，近日颠簸不得，往后还需与他假装一段时日的恩爱眷侣，索性令人将榻暂移到了暖阁，对床而放。
他总不能一直把人藏着，时日久了，用度也会被人看出端倪来。
还好自己心悸之症已得缓解，这两夜都不再惊悸醒来。
容虞今日骑过马、习过武，沐浴后闲坐在榻边挑灯观书。
方玠问道：“郡王可有什么心事？”
容虞一愣，再抬头看灯下美人，对方已经卸去了易容的伪装，缓袍披发，望之温柔。
前世的楚王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这般缓声相问，也只有记忆里初见的方玠，会有的温润纯良神情。
容虞是在翻来覆去思量着卫朋的话。
他抛出的第一条消息并无特别，历朝也有帝王迁豪强到帝都守陵的，那是在朝廷足够强势的情况下，后来乱世世家崛起，这一条政令再难推行。
嘉应帝退而求其次，不动世家，而是让本是贱籍的富商巨贾迁往帝都，有了去贱籍、授官衔的诱惑，往下推行要顺畅许多。
这些累积财富的商人们，得了钱财大多是在家乡置办田产。举家搬迁后，拥有的田地必然要归公或者抛售，等于是变相用帝都户籍身份来换商人手中的财产。
均富于民，才能长久。
同时也向豪商这等境内安定时期新兴的势力卖了一个好。若倒向世家，依然是贱籍。若听命于皇帝，不仅去商籍，还能授官，子孙后代皆可受利。
至于第二条消息，容虞不信卫朋是真心想要往帝都做京官。嘉应帝是有心作为的帝王，前后推行过不少集权之策，可世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不可忽视，除非……
除非嘉应帝是向北地六姓示了弱，请称病在家赋闲的陆年再度出任中枢高官之位。
百年前北地战乱不休，百姓们不肯入朝廷户口，纷纷卖身给大户入奴籍，以期在乱世里得到稳定的人身依附，因此形成了几方能影响一地的大姓氏。
五十年前大胤立国，这些门阀在政权更迭之下，有些跟随了先帝起事，借机拓展势力，渐渐形成了被称为“高门六姓”的六家北地门阀，彼此联姻牵绊，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六姓之首，正是赵定陆氏，其影响力主要在赵州和定州，家主是陆贵妃之兄陆年。
陆年身经两代帝王，先帝和嘉应帝父子在北境战事上皆倚重过他。惜乎哪有从来不败的将军，嘉应朝初，陆年在与燎国的战事上接连失利，后来更是在战场上折断了右腿，羞愤难当之下，自请辞去征北大将军之位。
嘉应帝厚赐安抚，再三挽留，又授予高官文职，请他出任了门下省侍中。
三年前陆年腿伤复发，坚决要致仕归乡养病，皇帝为示器重，至今门下侍中一职悬空。
但这些都是明面上好听些的说法，仔细一想就会明白，陆年几番辞让，皇帝几番挽留，皆是皇权与臣下之间的博弈。
胤朝立国，皇权受制于北境几大世家。嘉应帝哪怕对方皇后一往情深，也不得不娶了六姓女来拉拢制衡。
陆年在北燎大军压境之际痛哭请辞，往小了说是面对强敌心生怯意，可难免有胁迫帝王之嫌。
那时嘉应帝身畔无可用之人，只得仓促点将，让方皇后之兄方庭接掌北境边防事务。
本是无奈之举，谁想竟是绝境逢生，使大胤出了一位璀璨将星。
但对于北地世家势力，还远远没有到能连根拔除的时候。帝王心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嘉应帝知道陆年失了脸面，极力挽留他留在帝都中枢掌门下省。
三年前陆年辞官，说是旧伤复发。实则是以退为进，逼着嘉应帝再度妥协。
地方上权力过大，皇帝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中央权力，让世家之人出任京都的高官。
如陆年之人，在赵定之地会对中央政令阳奉阴违。可如果他出任了帝都的宰相，位置又不一样了，为了自己的影响力，他一定会约束地方，帮着皇帝把权力往中央聚集。
容虞推测，陆年这番再度出任中枢高官，必定是三省宰相之首了。
皇权之下，相权之首，那是距离天子最近，万人之上的位置。
此事在前世亦是发生过的，可前世陆年拜相也是嘉应二十三年的事了。
今生为何诸事都往前提了三年？
容虞无声轻叹，皇长子容晞已经十九岁了，还未立储，这和陆年的外甥容昭脱不开关系。
嘉应帝一步妥协，往后还有妥协的余地。
时人尚右，以尚书右仆射为三省宰相之首，若是陆年入尚书省，明年皇长子及冠行冠礼，或许还要添几分风波。
先按下这些不论，联系第三个消息，卫朋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恐怕是他和容虞同出云中，往后帝都相见，怎么看，他俩都有共同的利益点。
卫朋显然是将消息送予他示好，藩王去帝都既是质子，处处受钳制，在天子脚下仰人鼻息过活，富贵或许有，论自在恐怕连帝都的富家儿都比不上。
容虞若接受了他的拉拢，想来卫家乃至于北地六姓高门开出的价码，绝对不会低。
——只要他肯把方玠论斤称两给买了。
谁能想到方三公子还是个金娃娃？
听得方玠出声，容虞抬头打量，目有所思。
他折过身子，将打发时间的书卷放下，打趣道：“我在想，公子何止千金？依照卫氏府君那等泼天富贵，我若肯将公子双手奉上，万金倒也使得。”
方玠倒是无所谓，对着他轻笑了一笑：“你不会。”
容虞侧头看他，方玠对自己下过“心性淳厚，可堪为友”的定论，可钱帛权利动人心，虽有一面之缘，方玠对自己不免也太过信任，居然不怕他一时昏了头，真把他方三公子给卖了。
两人目光对上，彼此了然，容虞也弯了眼眉。
是的，哪怕卫氏开出怎样的价码，容虞都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
于公来看，他是大胤的郡王，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不至于帮着外人辜负嘉应帝和皇长子。
于私来说，方玠对他和韩王有恩，岂能做忘恩负义之事？再者，前世嘉应二十五年，宫廷政乱，方玠随着嘉应帝杀了容昭与陆年，陆氏势力尽诛。待自己成了傀儡皇帝，方玠成了兵马大将军，又彻底清洗北地高门残余的势力，卫朋就是死在了这次风波中。
他不认为今生的陆年和卫朋，在与方玠的争斗中会占上风。
毕竟，他是楚王方玠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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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世路且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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