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来报,黄匪在黎城外五里一字排开,城墙上插了咱们大顺的旗帜,肯定是当日方将军察觉到黄匪倾巢而出,趁黎城内守备空虚攻入城,来个反攻为守,昨夜俘虏的几个黄匪也证实了此事。”林昭贞心思都在远方那片天空,声音便小了,“俘虏交代,大哥临危不乱,率军自侧方突围,绕城半圈后假扮黄匪夜扣城门,守卫开门后,大军乘机长驱直入,攻下黎城。你哥哥张山也在其中。”
如此解释,意在安抚张绣。小姑娘几日之内惊逢巨变,夜夜难眠,如今眼下一片乌青,实在可怜。
她又道:“今早刚一扎营,廉将军便派了好几支敢死队去黎城报信,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与方将军协同作战,共剿黄匪。只要黎城得到消息,便会放黄色烟花示意……”
“大嫂,不好了!”钱六自廉将军那边跑来,声音像让砂纸磨过,“等了半日,黎城里没有半点反应,敢死队的人怕是都死了!廉将军说黎城此前被我军围困多时,叛军又接着围了近十日,城里粮草估计早用光了,能不能撑过明天都不知道……他决定速战速决冒险强攻,今晚突袭!”
林昭贞咬了咬唇:“时间太仓促,援军人手不足,没有大哥他们配合,怕是……”
远方黎城上空几乎被灰烟吞噬,如垂死之人最后的叹息。
钱六一时愁眉苦脸,肩膀低耸:“究竟要怎样才能将消息传到城里去呢……”
张绣急道:“不是有军鼓、唢呐可以传军令吗?”
楚莲衣摇摇头:“傻妹妹,唢呐能传十五里都不得了,鼓更不必说了。且不说声音传不了这么远,那军令虽是密语,可韩充宇曾是大顺军中之人,什么密令他听不懂?他懂了,等于黄匪也懂了,若黄匪狗急跳墙,说不得仗着方将军受困城中不通消息,先杀过来灭了我们。”
“没想到你这韩狗小妾懂得这么多!”钱六听得瞠目结舌。
“比某些只知抱大刀睡觉的好些。”楚莲衣礼貌微笑。
他动作浮夸地拔刀横在她面前,近刀柄处竟刻了个“六”字:“这字是我二哥铁猴儿陆仁亲手刻的,我重义气,宝贝这刀,抱着睡睡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
楚莲衣瞅着那刀没说话。
“六哥别闹了。军鼓唢呐都不成,那飞鸽传书呢?”张绣心系兄长,又问。
他唉声叹气:“黎城去年落到黄匪手里,他们怕城里的人和我们联系上,训练好的鸽子早让他们烤了吃了。外面的鸽子没在黎城定点训练过,根本不知道要落到哪儿。”
张绣焉了:“那……那可怎么办……”
“唢呐声音传不远,军中密令也不成……”林昭贞望着远方喃喃低语。
双锁山上的灰烬不断地乘风而去,将黎城笼罩在一片灰烬之中,像在下一场灰黑色的大雪,呼啸着要将黎城的一切尽数埋藏……
“啪”一声,她拍了拍手:“走,见廉将军去!”
张绣在后面喊:“姐姐,你们干什么去?”
“大嫂一定有办法啦!”钱六随林昭贞朝廉将军营帐跑。
楚莲衣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惊诧道:“这般处境,她竟也能想出法子吗……”
林昭贞掀开主将营帐,冷冽秋风瞬间灌了进来。
“顾夫人说的……这可行吗?”将军手下副很是怀疑。
她向来谨慎,不敢托大:“行与不行,总要试过才知道。如若失败,大不了按将军原计划进行便是。”
廉将军一言不发,眼睛紧盯着军师。
军师在闭目沉思,右手五指飞快掐动,少顷之间,面上渐渐有了喜色:“将军,我算过了,双锁山距黎城近二十里,军中唢呐平日里声音最远能传十至十五里,正逢双锁山大火过后生大风,直吹黎城,若在山上吹响唢呐,声音极有可能乘风势传入黎城……”他掐指的手突然一顿,叫了起来,“酉时东南风转急,可将声音送得更远!”
“天助我也!”廉将军“唰”地起身,向林昭贞躬身一拜,甲胄铮铮作响:“顾夫人,我派几名吹鼓手随你上双锁山,劳烦你将曲子传授给他们。”
林昭贞忙回礼:“将军客气了,事关我夫君与兄弟还有全军将士的性命,‘劳烦’二字,实不敢当。”
廉将军闻言不禁盛赞:“顾夫人大义!”
长路漫漫,日头西斜,几个流民打扮的男人骑着驴往双锁山去。
其中一名男子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遍又一遍,那嗓音清丽出尘,雌雄难辨。随着时间流逝,另两名男子先是能附和几段,到了双锁山脚下,已能完整哼完。
“大嫂这是什么曲子呀?”一干瘪精瘦的汉子问。
大嫂?
原来那名声音清丽的“男子”,是扮了男装的林昭贞。
方才发问的汉子正是钱六。
“顾大嫂,这曲子兄弟们从没听过,吹它到底有什么用,为何非得上山去吹?这要是让黄匪抓住了,可怎么好?”此人问了三个男人共同的担忧。
林朝贞心存顾虑,不便如实相告,只道:“这是只有我和大哥才懂的暗语,他听了便明白了。大家不必担心,二位身为军中吹鼓手都不知道这曲子,黄匪更不可能知道,即便让他们听了去,我们只说是乡间小曲便是了。”
男人们忙称是,不曾防一阵裹挟着诡异肉腐的焦臭扑面而来,那气味浓郁如可凝成实质,直往天灵盖钻,让人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人“哇”地呕出来。
一名吹鼓手脸色惨白:“这什么味儿啊……呕……”
“人……”林昭贞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
钱六食指朝下,地上密密麻麻全是焦尸,像被雷劈过的蚁穴:“有人……逃到这里……让黄匪一把火……烧了……”
两名吹鼓手被吓得肝胆俱裂,一不留神跌进尸堆,手掌按碎了一具焦尸的胸膛。他疯狂甩手,指缝里粘着的红黑腥臭之物飞到另一名吹鼓手颈间,二人顿时一蹦三尺高,跳回驴背上如死鱼般趴着干呕——短短几息间,胃里的东西已吐了个干干净净,除了酸水,再无其他。
“娘哎……”吹鼓手摸过焦尸的双手不知该往哪放,就那样僵硬地垂在两边,虚脱般喘着粗气。
林昭贞摸出帕子用水浸湿,蒙住口鼻后在后脑勺打了个结固定好,方好受了些。
钱六和两位吹鼓手见状连忙效仿,果然好了许多。
闻不到那冲天的腥臭之气,几人总算下了地。
双锁山已沦为黑红交织的焦土,脚一沾地,便踩在那晚惨遭屠戮的人血肉之上。
“钱六,你就近搜些木炭来装好。咱们假扮的是冒险上山找炭卖的贫苦百姓,那就要做出个样子来。”她转头对吹鼓手道:“兄弟,过来,站顺风口,冲黎城那儿吹。”
吹鼓手稍微洗了双手,用力往身上蹭了又蹭,才摸出随身携带的唢呐,腮帮子一鼓——
乐嚣王者朝天啼,响彻一方寰宇。
曲声浑厚激昂,古朴悠扬,经唢呐吹奏更显高亢悲怆。
乐曲本无形,此刻却仿佛化为了实体,如一条巨龙携了双锁山上升腾乱舞的灰烬,势如破竹朝黎城席卷而去。
黎城内靠墙角闭目养神的小刀甫一开始便察觉异样,立即派兵去请各大人,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将领们已登上城楼。
“这是……”唢呐声穿透暮色,顾夷恒侧耳听了一会儿,指节在墙砖上叩出急促的节奏,不多时又骤然停下。因连日忧思与饥困带来的黯淡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若狂,眼眶周围悄然泛起细碎星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这般女子,必有法子保全自己!”
十日围困,方乙信愁得胡子拉碴,颧骨也突出来了,见手下干将如此激动,忙问:“夷恒在说谁?这曲子又有何深意?”两军对垒之际,此女子冒险行此举,必有因由。
顾夷恒先捡了最要紧的说:“启禀将军,此曲名叫《兰陵王入阵曲》……”
“兰陵王入阵曲……”方乙信喃喃自语,未等顾夷恒开口,突然大喝一声,“旗牌官何在!”
双锁山与黎城之间,黄匪自然也听得风中曲,奈何无人能识,但值此特殊时刻,不得不防。
“把人抓回来,查清楚这是什么曲子!”韩充宇直觉此事背后必有猫腻,忙召人去查看,恰巧没见着黎城那旗语。
黄匪里绝大多数人让唢呐声吸引,没几个想到盯紧往黎城那边,而想到这一层的,要么不懂大顺军中旗语,要么读懂了却没有上报——他们私下交换了眼神,心中各自有了计较。
城外二十里,双锁山。
山风卷着焦土扑面而过,一旁待命的吹鼓手倏地指着黎城方向大喊:“回信了!今夜寅时五刻,烟花为讯!”
“旗语:寅时五刻、烟花。合起来是这意思。”吹唢呐的那位收了家伙,边看旗语边翻译。
确认消息无误,林昭贞翻身上驴:“给钱六发信号,我们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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