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远居那方闹中取静的小院里歇息了一夜,耶律安庆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清晨,她依旧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时便已清醒,于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演练了一套从王府侍卫那里学来的、用以活动筋骨的拳法。动作并不刚猛,更注重舒展与协调,但在她使来,却隐隐带着一股不同于原版的、更为刁钻灵动的意味。
斡鲁朵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暗忖:小王爷的武学天赋确实极高,任何招式到了她手里,似乎总能被琢磨出些不一样的变化来。只是这些变化,往往偏离了招式原本堂堂正正的用意,更倾向于实效与诡奇。
早膳是客栈送来的清粥小菜并一些精致的面点。用罢,张翰儒请示道:“小王爷,我们是否在真定府休整一日?连日赶路,人马皆疲,也可借此机会补充些物资,打探些更确切的消息。”
耶律安庆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她并不急于赶路,真定府这宋国北疆重镇,也确实值得稍作停留,看看风物,也听听风声。
“可。”她应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出去走走。”
斡鲁朵闻言,眉头微蹙,显然觉得在如此鱼龙混杂之地让身份特殊的小王爷随意走动风险太大。“小王爷,府城内人员复杂,不如让属下多带几人随行护卫……”
“不必兴师动众。”安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随我即可,换常服。”她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的月白襕衫,“我也换一身。”
片刻后,耶律安庆换上了一件普通的青色细布直身,头发依旧用玉簪束起,看起来像个家境尚可的宋人少年书生,只是眉眼间的清冷与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难以完全掩盖。斡鲁朵也脱下侍卫服饰,换了一身深褐色的短打,扮作随行的仆从或护卫,将腰刀用布囊稍稍遮掩。
两人并未走远,只在清远居附近的几条街道信步而行。真定府白日的街市比傍晚更加喧嚣,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叫卖声、议论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安庆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敏锐地扫过街边店铺的招牌、行人的衣着神态、以及那些看似闲逛、实则眼神精悍的江湖客。
她在一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前驻足片刻,随手翻看了一本摊开的、印制粗劣的《千字文》;又在一个卖竹木器物的摊子前,拿起一个编织精巧的蝈蝈笼看了看。她的举动与寻常好奇的少年并无二致,但斡鲁朵却能感觉到,她的注意力更多是落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比如两个低声交谈的货郎突然警惕地分开,比如一个靠在墙角的乞丐那异常清澈的眼神。
行至一座横跨小河的石桥边,桥头有一家三层楼高的酒楼,旌旗招展,上书“醉仙楼”三个大字。此时正值午前,酒楼里已是人声鼎沸,香气四溢。
“上去坐坐。”安庆看了一眼酒楼,率先迈步走了进去。斡鲁朵紧随其后。
酒楼伙计见二人衣着虽不华丽,但气度不凡,尤其是走在前面的少年,容貌俊秀,神色平静,不敢怠慢,连忙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寻了一处靠窗的雅座。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半条街的景致和桥下流淌的河水。
安庆点了几样招牌小菜,一壶清茶。斡鲁朵站在她身后,如同真正的护卫一般,并未入座。
等待上菜的工夫,酒楼里的谈话声浪便涌了过来。这里果然是消息汇聚之地。
邻桌几个看似商贾模样的人正在议论今年的丝价和漕运;稍远一桌,几个穿着劲装、带着兵器的汉子,声音洪亮地谈论着江湖轶事。
“……听说了吗?青城派那几个宝贝弟子,昨晚在城西‘遇仙居’差点跟人打起来!”
“为何?”
“还能为何?丢了师门剑谱,脸上无光,看谁都像贼呗!听说他们怀疑是嵩山派的人动的手,找上门去理论,结果人家嵩山派根本不屑理会,几句话就给顶回来了,嘿嘿,碰了一鼻子灰!”
“青城派这几年是越发不成器了,门下弟子良莠不齐,也难怪被人盯上。”
“要我说,那偷谱的贼人也真是胆大包天,如今这真定府龙蛇混杂,他也敢顶风作案?”
“艺高人胆大呗!听说轻功绝顶,下手干净利落,连个影儿都没留下……”
耶律安庆端着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目光落在窗外的河面上,仿佛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但斡鲁朵注意到,她端杯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五六名穿着统一青色劲装、腰佩长剑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个个脸色阴沉,为首的是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容尚可,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他们衣襟上绣着山峦云雾的标记,正是青城派的标识。
这几人一上来,二楼原本喧闹的声音顿时小了不少,许多食客都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投去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青城派几人显然心情极差,目光不善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离耶律安庆不远、另一桌几个穿着土黄色僧衣、看似少林俗家弟子的人身上。
“哼,缩头乌龟,倒是会找地方清净!”那为首的青年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几个少林俗家弟子皱了皱眉,其中一人沉声道:“林兆和,你嘴巴放干净点!丢了东西是你们自己看守不利,与我们何干?”
“与你们何干?”那名叫林兆和的青城派弟子猛地提高音量,“若非你们嵩山的人前日与我师弟冲突,口出狂言,觊觎我青城剑法,我师门剑谱又怎会当晚便失窃?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放肆!”少林弟子中站起一人,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我嵩山派立派数百年,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这等鸡鸣狗盗之事!林兆和,你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那你们敢不敢让我搜一搜你们的行李?”林兆和上前一步,气势汹汹。
“笑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搜我嵩山弟子的身?”那魁梧少林弟子怒极反笑,手已按上了腰间的戒刀刀柄。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酒楼里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其他食客纷纷屏息,有的悄悄往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伙计站在楼梯口,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上前劝解。
耶律安庆依旧看着窗外,仿佛对身后的剑拔弩张毫无所觉。她甚至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刚刚送上来的水晶肴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动作从容不迫,与周围紧张的环境格格不入。
斡鲁朵身体微微前倾,手已按在了布囊下的刀柄上,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确保一旦有任何意外,能在第一时间护住小王爷。
“林师兄,算了……”一个年纪稍轻的青城弟子拉了拉林兆和的衣袖,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闹大了对师门声誉不好……”
林兆和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但也知道在此地动手确实不妥。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嵩山弟子一眼,目光扫视全场,似乎想将满腔怒火发泄到别处。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窗边那桌。那个穿着青衣、独自用餐的少年,从始至终背对着他们,姿态悠闲,仿佛置身事外。这种无视的态度,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显得格外刺眼。
“看什么看!”林兆和正无处发泄,冲着耶律安庆的背影厉声喝道,“小子,你也是来看我们青城派笑话的?”
斡鲁朵眼中寒光一闪,上前半步,挡在了耶律安庆侧后方。
耶律安庆终于缓缓转过身,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粗布餐巾擦了擦嘴角。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林兆和那张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书生的困惑与疏离:“这位兄台,是在与我说话?”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但又异常平稳,没有半分惊慌。
林兆和被她这平静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不是你还有谁?鬼鬼祟祟坐在角落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耶律安庆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对方有些不可理喻:“在下在此用餐,并未招惹兄台。兄台与人有隙,何故迁怒于无辜路人?”她说话文绉绉的,完全是一副不通世故的读书人模样。
“无辜?我看你分明就是那偷谱贼人的同党!”林兆和口不择言地吼道,他需要找一个发泄口,而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正好撞了上来。
此言一出,连那几个嵩山弟子都皱起了眉头,觉得林兆和太过胡搅蛮缠。
耶律安庆却笑了。那笑容极淡,带着点冷意,像是初冬湖面上凝结的薄冰。“兄台此言差矣。在下初至真定,与兄台素昧平生,更不知什么剑谱贼人。兄台若执意污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兆和腰间的剑,语气依旧平淡,“尽管去报官便是。在此喧哗吵闹,徒惹人笑,岂不更损青城清誉?”
她的话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既点明了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撇清了关系,又暗讽了林兆和行事鲁莽,不顾门派颜面。
周围一些食客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看向林兆和的目光多了几分鄙夷。那几名青城弟子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纷纷低下了头。
林兆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耶律安庆,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林师兄!够了!”另一名年纪较长的青城弟子实在看不下去,用力拉住林兆和,“还嫌不够丢人吗?走!”他强行将林兆和拽开,其他青城弟子也连忙跟上,灰头土脸地匆匆下楼去了。
那几名嵩山弟子看了耶律安庆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也有一丝探究,随即也结账离开了。
一场风波,竟被这少年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酒楼里重新恢复了喧闹,众人议论纷纷,大多是在嘲笑青城派弟子的不堪。
耶律安庆转过身,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斡鲁朵松开按着刀柄的手,心中却翻腾不已。小王爷这份临危不乱、借力打力的心计和口才,远非寻常十六岁少年可比。
“小王爷,此地不宜久留。”斡鲁朵低声道。虽然风波已平,但毕竟引起了注意。
安庆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将碗中最后一点米饭吃完,又喝尽了杯中的茶,才站起身。“走吧。”
主仆二人下了酒楼,汇入街上的人流。阳光正好,照在真定府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也照在耶律安庆那张波澜不惊的、过于清秀的脸上。
方才酒楼中的冲突,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青城派的无能狂怒,嵩山派的不屑一顾,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搅动风云的“贼人”……这一切,都让她对宋人江湖的认知更加清晰。
所谓名门正派,内里也并非铁板一块。而这江湖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得多。
她抬头,望了望南方蔚蓝的天空。武当山,就在那个方向。她很好奇,那座被誉为道教圣地、武林泰斗的山上,又隐藏着怎样的光景?是否也如这真定府一般,表面光鲜,内里却暗流汹涌?
斡鲁朵跟在身后,看着小王爷挺拔却单薄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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