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宪来的时候，丞相谢宣正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小花园的亭中看书。
丞相府的花园平平无奇，既没有什么奇珍异草，也没有各色假山怪石，远远瞧上去虽然十分普通，却一片风雅，十分符合文人墨客的爱好。
谢宣躺了好几天，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好不容易才从女儿担忧的目光中解脱，再三保证不会吹太久的风，才有了片刻的透气时间。
他当朝吐血的事着实把谢薇吓了一跳，抬回谢府之后不仅请了好几位大夫诊治，谢薇更是亲自守在床榻前，片刻也不敢离开。
当朝丞相重病，按理说是可以请御医的，可是因为李含瑛昏迷不醒的缘故，所有御医都在高门殿中待命，自然没空来替他诊治。
好在谢薇久病成医，平时也多有研习医术，和几位大夫一同研究病理，郝璇把谢宣的病情稳住，连喝了三天药，人总算能起身走动了。
又是好一通折腾，人才勉强有了些精力。
一听下人通报说张正宪前来探望，谢宣虽然疑惑这位素日里交情不深的抚远大将军怎么有空来此，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去了前厅。
只是不料这一见，却把张正宪吓了一跳。
谢宣虽为百官之首，如今却只不过是不惑之年，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也能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
可是平日里总是挺直脊背站在文官之首的人，如今双鬓已经爬上了银丝，披散在身后的头发黑白相间，短短几日就白了头。
纵使张正宪私底下经常骂谢宣道貌岸然，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谢宣右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勉强抑制住喉咙泛起的痒意，吩咐下人看茶，才道：“不知大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精神并不好，原本看了会儿书已经累了，此时自然不愿再做表面功夫。
张正宪语气有些感慨：“多日不见，不曾想丞相大人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当真是叫人唏嘘。”
“咱们陛下未免太过无情。”
分明是替他打抱不平的语气，谢宣却皱起了眉：“将军慎言！陛下不过是被阉党所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人臣者岂能妄自非议？”
张正宪凝神望过去，本以为会瞧见一张惺惺作态的面孔，却见对方目正神清，显然是从心底里这么认为。
谢薇长相不俗，已经算是难得的大美人，身为他爹的谢宣自然不差，可是因为皇帝的责难，原本风姿隽永的中年文士脸上多出几分老态，本就清癯的身形越发消瘦，颇有几分形销骨立之态。
如张正宪一样的武将本是看不起他们这群文官的，但此时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佩服。
宦海浮沉多年，又遭受如此对待，还能忠君不二，实属难得。
在这个年代，脸面大过天，便是说几句狠话也能叫人羞愤自尽，更别提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着谢宣的鼻子骂他，他堂堂一位丞相，遭受这等屈辱，如何能不悲愤？
这才是他大受打击吐血昏迷的根本原因。
在遭受这些之后，张正宪不过言语上对皇帝有几分埋怨，谢宣都能纠正他，并且打心底里不认为皇帝错了，叫张正宪在佩服他忠心的同时不免腹诽此人实在迂腐。
不过他今日既不是来探望谢宣，也不是来打抱不平，许多念头自心底流过，便抛之脑后。
只见张正宪长叹一口气，在开口时已经多了几分愤慨：“丞相大人有监察百官之权，就算转头便告到陛下面前，此事本将军也不吐不快！”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听信谗言，信了那妖妇的说辞，当众挖人心肝，说是什么能治心疾……”
不等他说完，谢宣豁然起身：“你说什么？！”
张正宪却表现得比他还要惊讶：“丞相大人难道不曾听说此事？合宫上下都闹翻了，整个太医院亲眼目睹，外面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连民间都有所耳闻！”
“太后娘娘气病了两回，陛下却不管不顾，任由妖妇兴风作浪……此事难道丞相大人半点风声也没听闻？”
谢宣只觉得荒谬至极：“……陛下不是如此昏庸之人，我不信！”
虽然陛下的确耳根子软，又向来宠幸瑛贵妃，但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连话本子也编不出来，陛下如何会信？
张正宪摇摇头，目露嘲讽：“咱们陛下只怕是被妖人蒙了心智。”
“丞相大人养病这几日怕是不知道吧？金堂殿和玉华殿的宫人悉数被杖毙，二位夫人被幽居暴室，杜太师被气得卧床不起，听说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谢宣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他不过是这些日子在家中养病没上朝，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二位夫人乃是从一品嫔妃，杜太师虽然与他不对付，却也是老臣了，陛下何至于此？
不过转眼一想，他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自己，不过杜太师的颜面强行处置他两位女儿，也不是不能预料到？
谢宣心中顿生萧瑟之感：“……陛下已经不是从前的陛下了。”
张正宪心中嘲笑他此时才看的分明，口中却担忧道：“朝中皆以丞相大人和杜太师为首，如今杜太师倒下，本将军实在没法才来寻丞相，还请丞相率领百官前往宫中劝诫陛下，万不可为了一位女子毁了江山社稷啊！”
李含瑛不过是他的借口，杜明德在宫中有人，与杜明德交好的张正宪如何不知皇帝雷霆震怒的根本原因是因陈克“私藏仙丹”？
可是所有人都习惯了给皇帝找原因——他昏庸一定是周围的人引诱！
李含瑛盛宠，秦安又颇得皇帝喜爱，一位宫妃，一个阉狗，岂不是最好的借口？
谢宣为官多年，又身在局中，早就习惯了这种论调，哪里还能看得分明？
他眉心紧皱，开手就要吩咐人备轿进宫：“来人——”
眼看计划得逞，张正宪不由一笑。
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谢薇捏着帕子，在一左一右两位婢女的簇拥下来到前厅，不紧不慢朝张正宪行了一礼，这才道：“见过将军。”
“飞逝有意打扰将军和父亲议事，而是父亲用药的时辰到了，大夫嘱咐过，片刻也耽误不得。”
说罢，还歉意地福了福身，礼数周全半。点错误也挑不出来。
谢宣神色微动：“已经到时辰了吗？”
谢薇点点头：“父亲，后厨已经将药热了两回，再耽误不得了。”
谢宣深深叹了口气，只能朝张正宪抱歉道：“劳烦将军稍坐片刻，我饮完药便来。”
张正宪不以为意：“丞相大人情便。”
谢宣从容起身，跟随谢薇起身离开。
绕过重重回廊，父女二人来到旁边的院中，摈退左右，他才疑惑地看向自己女儿：“薇儿叫为父出来做甚？”
婢女们都在屋外伺候着，屋内只余父女二人，有外人在，不必打哑谜。
他知道谢薇不是不知礼数的人，此时并不是自己喝药的时间，对方却非要将自己从前厅叫走，显然是有十分重要的事。
谢薇果然蹙起眉：“爹爹，张正宪来者不善，怕是要您做出头的椽子，去触陛下霉头。”
谢宣一怔：“何出此言？”
谢薇道：“我的人瞧见他先去了杜府，才拐道来此。杜太师并没有病到不能起身的地步，二位夫人是他亲生女儿，他没有出面，反而叫人来请爹爹，显然别有用心。”
谢宣不是蠢人，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前张正宪说起皇帝挖人心甘入药的事，他就知道是自己女儿有意瞒着自己，不叫他听闻这等消息。
他和张正宪并无私交，如今他来请自己，是笃定陛下此时还在盛怒之中，要让自己做出头之人啊。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宣深深叹息一声：“吾儿的苦心为父明白。只是为父身为百官之首，有协理政务之权，陛下行差踏错，我自然是要去劝诫。”
“为人臣子，岂能因惧怕君上怒火便缄口不言？”
谢薇抿了抿唇，眼中一片担忧：“爹爹！陛下这些年行事越发荒唐，今日能处死一个陈克，焉知来日不会发落朝臣？”
“他如此不留情面，爹爹纵然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也要多为自己着想！”
谢薇向来聪慧，早就看清楚如今局面。
皇帝昏庸无能，底下的人又只知弄权，哪里会担心什么国不国民不民的？
自家爹爹为官这么多年，什么都好，就是太“直”了，什么都要劝，才惹得皇帝不喜。
丞相是什么官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如今硬生生多出来一个“杜太师”分庭抗礼，不就是皇帝纵容的结果吗？
自己女儿被幽居，杜明德不亲自去求情，反而叫死对头出马，不也是担心自己头上官帽不保？
他们是笃定了自己爹爹就算知道这是个局也会钻进去！
可是谢薇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宣送死！
谢宣却露出不赞同的目光：“薇儿！侍奉陛下，不可生出旁的心思，天子威严，不可冒犯！”
谢薇跺跺脚：“爹！前些日子陛下当众斥责您，叫您颜面扫地，您难道全都忘了吗！”
“非是女儿不敬陛下，女儿只知君明臣贤。他若不是一位明君，做臣子的为何要尽心尽力？您为官这些年，夙兴夜寐，他却夜夜笙歌，一国之君沉迷什么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难道是明君所为？！”
她这话说的委实太过，叫谢宣难得生出几分怒气：“放肆！陛下行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谢薇一哽，只觉得十分头疼：“爹！”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脾气，劝诫道：“爹爹所经历的事比女儿多，难道不知只有您活着才能造福百姓的道理？”
“天下战火纷飞，不仅有神龙教异军突起，各地都有起义军……天灾**，民不聊生，朝堂之上许多做实事的官员都因为有您的庇护才能坚守本心，您难道忍心看到仅剩的几个愿意为百姓做事的人，因为身后无所倚仗而与那些尸位素餐之人同流合污吗？”
她知道谢宣最在乎的是什么，心情关心则乱，如今强行冷静下来自然知道该怎么劝。
果然，听了她的话，谢宣露出几分犹豫：“……话虽如此，却不能任由陛下宠幸奸佞。”
谢薇长舒一口气：“爹爹，您已经庇护了您的学生、同僚这么多年，何必因为一时之气因小失大？唯有明哲保身，才能谋而后动。”
谢宣沉默良久，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他深深叹了口气：“为父明白了。你去命人备轿，我要去拜访其他同僚。”
这件事不小，他不能脑袋一热就去皇宫质问皇帝为什么如此行事。
先前是他冲动了。
见谢宣明白过来，谢薇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吩咐下人备好轿辇。
张正宪在前厅并没有等多久，谢宣去而复返。
只是眉宇之间却没有先前的激动。
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面上却疑惑道：“丞相大人可要立马进宫？”
谢宣摇摇头，道：“我已命人，准备好轿辇，去拜访其余大人。”
张正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满怀希望道：“大人是要带领其他人入宫劝谏？”
谢宣这次却不表态了：“此事还需商议之后再行定论。”
张正宪眸中闪过几缕烦躁，狠狠闭了闭眼睛，这才强忍着没露出异色：“既然大人已经拿定主意，那本将军就先告辞。还请丞相大人尽快入宫，怕就怕陛下还要牵连其他人啊！”
他说得诚恳，谢宣却只是点头不语。
眼看没什么好再说的了，张正宪只能先起身告辞。
对方的反应和他想得不一样，他心中实在没谱。
离开丞相府之后，张正宪打马在街上转了几圈，转头就从一条小巷子溜进了太师府中。
太师府和丞相府可不一样，杜明德两位女儿都被封为夫人，风头无两，来巴结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什么奇珍异宝都往太师府里送，他来者不拒，整座庭院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比起皇宫来也不遑多让。
这个世道，当官不贪，本就是一种反常。
张正宪来的时候杜明德还抱着一只狸奴在躺椅上晒太阳，见人再次出现在太师府，头也不抬：“事情办妥了？”
张正宪往他旁边一坐，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白玉石桌上摆满了茶具。他随手拎起其中一盏茶灌了一口，勉强解渴，这才开口：“怕是有变。”
晃动的躺椅停下，杜明德睁开眼睛，眸光晦暗不明：“姓谢的居然没上钩？”
张正宪摇摇头：“一听说那件事，他的确是想入宫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
他倒没有把一切和谢薇联想起来，毕竟对方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又养在深闺，他实在生不起什么防备的心思。
杜明德眯了眯眼睛：“他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也罢，谢宣本就是无用之人，只管守着他那群朽木脑袋，不必本官出手，陛下自会收拾他。”
忠言逆耳利于行，但逆耳的忠言听多了也会觉得烦躁。
陛下可不是什么能忍耐的性子。
张正宪却有些担忧：“那二位夫人的事怎么办？”
杜明的抚摸狸奴的手一顿，半晌才嗤笑一声：“两个无用的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必再理会。”
“不过是两个无用的女儿，我还能送更多人入宫。只是有李含瑛在，始终是个威胁。”
他虽然对两个女儿有些感情，却并不深，以往两女是夫人之尊，他自然乐意演一出父慈女孝，如今二人已经彻底失势，俨然成了两颗废子。
废子无用，又何必多费心神？
张正宪脸上多了几分担忧：“秦安势大，咱们宫中无人，日后行事怕是多有不便。”
杜明德闭上眼睛重新躺了回去：“谁说没人？不是还有太后吗？”
效仿前朝太后摄政，也并非难事。
虽然陛下已经老了，但皇后的养子还年轻，不是吗？
这章字数有点超，更新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挖坑给你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