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心思绪浮动,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头一遭,在姜倾面前走神。
“荷心。”
姜倾眉头微蹙,目光带着不满,缓缓回身,冰冷的视线激得荷心一个激灵。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低眉顺眼,“娘娘。”
姜倾沉默地注视荷心,久久不语。
荷心亦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空空,脚下动作却坦然,双膝微软,便要往下跪。
“地上脏。”
姜倾略显冷淡的声音,阻止荷心动作。
方才微屈的双腿恢复直挺,“娘娘宽宏大量。”
“想什么事情,如此出神?”姜倾轻笑两声,却并不好奇荷心回答,因为她还没有等荷心开口,便自顾自接上下一句:“将人带上来,哀家要亲自审问。”
“是。”
荷心垂头,小步往回退。
此处阴暗而逼仄,四周没有光线,只有火把用来照亮。空气浑浊,不过是待了一会儿功夫,便让人觉得胸闷气短。姜倾养尊处优惯了,到这邋遢肮脏之地,好似凤凰落进山鸡窝,但也正因为此处肮脏昏暗,更显得她耀眼尊贵,姿态从容。
“娘娘,人带到了。”
荷心垂着头,她身后跟了四五个狱卒。
狱卒皆佩刀,长得五大三粗,身上散发着常年不洗澡的汗臭味。
姜倾在他们出现之时,下意识用帕子捂住鼻尖,荷心立即命令:“将人放下,你们去外面守着。”
“是。”
狱卒离开,臭味却没有减少半分。
姜倾眉峰已聚成小山,嫌恶至极:“怎么如此臭?没人为他清洗么?”
她所质问对象,正是地上那一滩看不出人形的烂泥——应当死去,但是并未真正死去的张棉。
张棉遭受酷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乱糟糟的头发上粘着大块大块的血痂,衣衫褴褛如碎布条般挂在他皮开肉绽的身躯上,仔细瞧,能瞧见外翻皮肉下,已经碎成块的骨头。
看不出人形,却又偏偏还活着。
姜倾嫌恶地打量对方,半晌后轻笑:“倒是个命贱的,居然挨了过来。”
她锦帕一刻也不曾移开,死死捂住鼻尖:“既如此,你便老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哀家会立即要了你的命。”
地上肉泥缓慢蠕动,算是回应。
“昨夜,你见了皇帝?”
“是。”沙哑的声音好似烂风箱,哗啦啦地响。
让人惊叹于怎么会有人生命力如此顽强,已经是这般模样,还能回话。
“你对她说了什么?”姜倾问。
“我……嗬嗬……”再顽强的生命力,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张棉发声极为艰难,他费劲地喘气,大口大口呼吸,想要回答,却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罢了。”姜倾眉头更紧。
她捂着鼻尖站起身来,带着不耐烦:“哀家去隔壁透透气,荷心,你帮哀家盘问。”
说罢,摇曳生姿离开。
火把熊熊燃烧,整个空间只剩下荷心和张棉。
荷心终于能够抬起头,不再屈膝作恭敬妆。她先是站直身体,左右打量一番,而后回身,看向地上烂泥:“我问,你回答。倘若我说得对,你便发出点动静让我知晓,倘若不对,你便沉默,可知否?”
“嗯。”
“昨夜陛下见了你,对否?”
“嗯。”
“你与她说了什么?”荷心下意识追问,刚问出口,想到对方状态,立即改口:“昨夜之后,宫中有传言,说夜间动静诡异古怪。”她垂眼,一双眼睛下垂,思索良久后,缓缓道:“我知晓你,七岁便入宫来,此前拜罗德海当干爹,却木纳愚蠢,不善交际。以至于罗德海一倒台,你便被排挤成为最低等太监,每日刷恭桶为生。”荷心慢慢说着,期间偶尔叹息几声,似乎为其遭遇感到哀伤。
她说:“你想回到养心殿吗?”
趴在地上的肉泥许久没有回答,好似已经死去。
荷心见状,重复一次:“你想回养心殿吗?继续当你风管无限的总管太监。”
良久,肉泥回答:“……想。”
荷心道:“既如此,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倘若情况属实,我将向娘娘进言,使得你恢复原职。”
“好。”
“你可否和陛下说,当今太皇太后杀了皇帝?”
“……”
张棉又恢复沉默。
他不出声、不应答、不否认。
假装自己是一滩烂泥,没有知觉,已经离世。
“你不是想回养心殿吗?”荷心蹙眉,因为等待时间太久,底下空气不流通,她胸闷气短,已经开始不耐烦。
荷心声音拔高些许,重复:“告诉我,你是不是说了这句话?”
“……没有。”
得到回答,荷心却并未松懈,她冷笑一声,“自然是没有,说了这句话,你的脑袋立即就要分家,如何能够应的?”
对方的回答在她意料之内,她眼中透露着鄙夷:“倘若你实话实说,我或许还高看你两分。”
地上肉泥不再动弹。
荷心懒得分更多眼神给对方,继续问:“是‘杀了’皇帝,还是‘想杀'皇帝?”她追问,想要理清两者之间的不同。
张棉不作回答。
“哑巴了?”
浑浊的空气让荷心更加烦躁,她不再端庄站立,反倒缓步上前,走到肉泥旁边,伸腿欲踹,却被浓烈血色逼得退回。
她只能再度拔高声音,“回答。”
对方依旧像是一具尸体,久久不动弹。
“你怕这件事情说出口,会死无全尸?”荷心弯腰,忍着呕吐**,忍受浓烈呛鼻的血腥味,声音冰冷:“我可以为你保证,你只要诚实回答,我会留你一条命。”
静默。
长久的静默,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神经和理智。
更不用说荷心忍受着诸多难言,此时张棉的静默,好像是一粒火星子,掉进油锅之中,只听得——轰的一声,荷心理智燃烧殆尽。
“你!”
“……杀……了……”
张棉虚弱的声音,适时响起。恰巧被荷心声音盖过,荷心在意识到对方说了话后,心头怒火更盛,担忧怕不能处理好姜倾交代下来的事情,只能强忍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此时好像压了巨石,尽管如此难受,她也不得不放轻声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昏暗地牢里面,唯有呼吸声。
荷心忍受着令人崩溃的寂静,双眼死死盯着对方,不愿放过任何细节。
不知是第几次呼吸落下,地上肉泥终于有回答。
“……杀了……”
气若游丝。
想来已经没有两个时辰可以活。
“你在哪里看见的,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荷心双眼猛得睁大。
对方却已经无力再回答,呼吸声微弱,好似已经靠岸涟漪,渐渐消散。
“回答我。”
荷心此时已经忘了嫌恶,她居然伸出手,拽住对方领口。血糊糊的布料一扯就烂,“撕拉”一声响后,碎肉飞溅,骨头撞在地面在肉里弹跳,荷心清楚地看见,对方肋骨突破皮肤,裸露在外。
怒火消散,恐惧、恶心感,如潮水一般翻涌而来。
呕吐的欲|望无法抑制,荷心脑袋发昏,她摇摇晃晃起身,跌跌撞撞跑至一旁,单手撑着墙壁,弯腰呕吐不止。
“你做得很好。”
荷心吐得头疼欲裂,喉咙被腐蚀的痛感是如此清晰,以至于她没能够注意到,自己身边已经站了个人。
“回去吧。”
姜倾站在外面,她矜贵点头:“回去好好清洗一下。”
说罢,轻瞥荷心,发现荷心并未跟上,垂眸片刻,方才道:“要哀家等你多久?”
荷心不得不从痛苦中抽离,她隔了几米,跟在姜倾身后,离开不见天日的地牢,回到富丽堂皇宫殿之中。
或许是姜倾体恤荷心,觉得荷心可怜,又或许是荷心身上味道实在过于难闻。回去话,姜倾准允荷心先行洗漱,热水升腾起雾气形成天然防护罩,将荷心护在其中,但是刚刚所见场景,荷心却不敢忘。
跟在姜倾身边这么多年,她做了许多事情。
杀人?
以前不过是一句话,等到命令下去不久,便会有尸体蒙着白布从宫里抬出去。
有白布蒙着,荷心几乎不会看见他们死前模样,自然也就不知晓,原来“杀人”这两个字,可以如此沉重。
但偏偏,今天,她看见了张棉的身体。
那一滩烂肉、碎成截的骨头,撕开荷心过往所有认知,闯进她脑海里,盘旋其中,不曾消散。
张棉的死,让荷心恐惧。
而更让荷心胆寒的,是姜倾: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见张棉的惨状?为什么非要去地牢里询问?又为什么留自已一个人,独面张棉?
她有什么深意?
是敲打?训诫?恐吓?
跪了两个时辰的膝盖还留有血痂,被热水刺激,痛感明显。
想到近些日子里来,姜倾越发易怒,荷心不由悲从中来,环抱双臂,眉毛上挂着水滴,一双眼四处打量——在宫中尊贵无匹的荷心姑姑,居然也会露出张皇惊惶之害怕模样。
可无论如何,她早已经脱不开身。
哪怕害怕恐惧,只能一往无前。
荷心擦去身上热水,带着沉重心情,想着接下来当如何自处之时,有宫人慌忙上前禀报,模样焦急。
荷心见状,将人拦下:“怎么急急忙忙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人跑了一路,面颊绯红,面有薄汗。
见荷心询问,慌忙行礼,顾不得擦汗,低声解释:“荷心姑姑,陛下送了一人出宫。”
“谁?”
“不知,当是她身边伺候之人。”
“……”听闻这句话,荷心思绪万千,诧异有之、唏嘘有之,更多的却是羡慕。
她点头:“不过是送人出宫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荷心道:“她是皇帝。”
“是。”
宫人低头:“是奴才之错,只是太皇太后曾经吩咐,倘若陛下有异动,当立即告知。”
荷心眼珠子微转,思虑片刻后,往旁边站。
“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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