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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贺新郎

李姑娘的名字,叫李渠岚。

渠岚。岚。

不知怎么,这个“岚”字的发音,总让我心里隐隐觉得有点异样,好像在哪里听过,或者它本身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但这感觉太模糊,像水底的暗影,抓不住头绪。我甩甩头,只当是自己被最近的事弄得神经质了。

然而,这种模糊的不安,很快就在另一次“偶遇”中变得清晰起来。

曹寅离京后,我着实松了口气,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显然,有人不想让我如愿。

那日我正走在街上,盘算着下次见李渠岚该说点什么(总不能一直沉默吧),一个熟悉又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了:

“万药师,好巧。”

我僵硬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纳兰揆叙。他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和气了许多?脸上甚至带着一点浅淡的、近乎友善的笑意。但这笑意落在我眼里,比直接的阴鸷更让人警惕。

“二公子。”我躬身行礼,心里警铃大作。

“不必多礼。”揆叙摆摆手,目光随意地扫过旁边的书摊,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走过去,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饮水词》。

他掂了掂书,转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看,我亲哥写的书,还要我自个儿掏钱买。说来也是有趣。”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他真的付了钱,然后,在摊主和我愕然的目光中,他随手翻开书页,找到某一处,刺啦一声,竟径直撕下了一页!

他拿着那页墨迹犹存的纸,递到我面前,语气轻松得像在分享一件寻常礼物:

“喏,送你了。”

我愣愣地接过,低头一看,是一首《贺新郎》。

“这词牌倒是应景,”揆叙看着我,嘴角噙着那抹令人不安的笑,“贺一贺即将新婚的你。”

《贺新郎》……贺我新婚?

我捏着那页被撕下的词,指尖冰凉。纳兰容若的《贺新郎》,词意苍凉悲慨,满是身世之感、友朋之谊,甚至还有“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这等句子……用它来贺新婚?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更何况,这词还是从他亲哥的遗作上撕下来的!

我抬头看向揆叙,他依旧笑着,但那笑容底下,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种……了然的审视。他在提醒我,我的一切动向,他都清楚。他也在用这种扭曲的方式,将他兄长那挥之不去的阴影,再次笼罩到我头上。

曹寅刚走,揆叙就又来了。

他们一个用话语逼迫,一个用行动暗示,像两股无形的绳索,一左一右地绞紧我。

我捏着那页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词纸,看着揆叙施施然离开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很无助。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想从我这个小药师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他们到底想让我,变成什么?

我捏着那页皱巴巴的《贺新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东西递给我爹,将街上遇到揆叙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我爹拿着那页纸,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撕扯的边缘,又默读了一遍上面的词句,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轻轻将纸放在桌上,抬头看我,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玩味:

“那这页纸,算不算明珠府给你的贺礼了?”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爹屈起手指,敲了敲那页纸,继续用那种平淡却惊心动魄的语气说道:“我们太医令的大公子结婚,都没这‘殊荣’,能让明珠府的二爷亲手撕了亲哥的遗作当贺礼。”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并且,索相目前……都没打算送你贺礼。”

我心头一跳。

“要是你婚礼那天,纳兰二爷再‘念及旧情’,派人来送上点什么东西,或者干脆亲自露个面……”我爹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那万柒来,你在京圈,就算出名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这比你爹我和索相的私交,更适合当谈资,也更要命。”

“我和索相有故,但由于明府也一直请我去看病,这层关系反而模糊了,不算我明确站了队。但你这……”他指了指那页词,“纳兰揆叙,明珠府的二公子,在你婚前当街赠词(虽然是撕下来的),词牌还是《贺新郎》……这信号,太暧昧,太引人遐想了。”

他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分析:“别人会怎么想?会觉得你万柒来,或者我们万家,是不是和明珠府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勾连?是不是在纳兰容若的事情上,知道得太多,以至于揆叙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抚’或者‘警告’?还是单纯觉得你是个可以拿来搅浑水的棋子?”

我听着我爹的分析,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明白了揆叙那“和气”笑容下的毒辣用心!

他根本不在乎贺不贺我新婚!他是在用这种看似随意、实则张扬的方式,把我,把我们万家,架在火上烤!他是在给索额图那边上眼药,也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我们与明府关系匪浅!

这哪里是贺礼?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砒霜,是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恐惧:

“那……这也太可怕了……”

我爹闻言,却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冷笑,纠正道:

“不,太可笑了。”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对这荒唐世道的讥讽:

“太可笑了。一页撕下来的词,就能搅动风云,就能决定一个小人物的处境,就能让各方势力暗自揣测……难道不可笑吗?”

我看着我爹那混合着疲惫、讥诮和无奈的神情,再低头看看桌上那页轻飘飘的纸,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可怕,还是可笑。

或许,这两者本就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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