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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凤栖宫内,皇帝驾临。

皇后脱簪待罪,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向皇帝陈词。

“巫蛊之祸乃丽妃一人之罪,她失宠生怨,意图报复臣妾,其心可诛,还望陛下明鉴,切莫因一妒妇错怪长孙家满门忠良。”

皇帝站在她面前,神情冷漠。

丽妃是否有罪,他心里清楚的很,今日之怒难道只为了一个丽妃?

长孙丞相还在时,长孙家是名门,如今老丞相没了,长孙皇后的兄长在前朝无甚作为,他给了长孙家那么多立功成事的机会,却没有一次令他满意。

既没本事,便该安分守己,不该勾连太子,在宫中广布耳目,连太子妃的人选都在暗中定好了。

“后宫生出祸事,是皇后失德无能。即日起,送皇后去宫外佛寺苦修,无旨不得回宫。”

皇帝冷冷下旨,彻底粉碎了皇后的谋算,她失了神,连领旨谢恩都忘了。

“太子是你唯一的孩子,朕欲叫他去佛寺陪你诵经,皇后意下如何?”

闻言,皇后突然紧张起来,皇帝的旨意并未提及废后,何况贵妃的两个儿子都不堪大用,只要太子还在宫中一日,长孙家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一个头磕下去,卑微请求,“宫闱内事与太子不相干,还请陛下将太子留在宫中,臣妾会日夜诵经忏悔,也为陛下和太子祈福。”

皇帝不语,在她看不见的高处,眼神黯淡阴冷。

前脚踏出凤栖宫,后脚便着人拟旨。

半个时辰后,东宫大半的宫人都被带走,还剩下的除了三个近侍宫女,就是几个侍卫太监。

管事太监带人走后,宣旨太监随即进来宣读了皇帝刚下的诏书。

“太子裴珩,不修德业,勾连外戚奸佞行巫蛊厌胜之术,悖逆人伦,令朕痛心疾首。着废其储君之位,流放北地,明日卯时动身,终生不得返京。”

太子被废,再无翻身的可能,被一同软禁的宫人们心如死灰。

太子被流放,他们这些宫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要么被罚没为奴,要么一同被流放。

东宫大门一关,众人便发了疯似的跑进正殿里抢东西,花瓶摆件,字画茶碗,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月栀反应快,趁着人都在正殿抢夺财物,她偷偷跑去寝殿,从里面落了门栓,抬了柜子抵门,生怕那些宫人抢红了眼,会翻扯到她和太子身上来。

比起不见天日的圈禁,流放还好些,去了宫墙外头,她有手艺,太子识字会念书,两人未必不能活下去。

干娘和义兄都在宫外,自己跟随太子出宫,或许还能见到他们。

想到这儿,月栀心情好了不少。

伤寒药的药效未过,太子还在昏睡。

看着他白里透红的小脸,月栀庆幸他睡的死,不必听外头的争吵怒骂,今日好好休养一夜,明日上路便能少吃点苦。

当晚,西配殿的墙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月栀悄悄出去,趁着外头没人,跑去夹道的墙角下,挪开装雨水的大缸,露出一个小小的狗洞来。

“我没见你出来,又听说废太子被流放,便给你准备了点药,兴许用得上。”苏景昀悄声说,从洞外塞了一包东西进来。

月栀接过来,还了一个包袱给他。

“这些首饰我没地方藏,与其出宫盘查时被太监昧了去,还不如送给你,手里多些财物,在宫里行事才方便。”

苏景昀把包袱接过去,隐隐抽泣,“月栀,我没法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心里会念着你的。”

“我也会记得你。”月栀声音哽咽。

她知道,这一去,两人此生都难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

寅时一刻,裴珩被人叫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昨天的记忆逐渐回笼,心情也变得低落下来。

“太子,快穿衣裳来吃饭。”熟悉的催促声响在耳边,他扭头看去,竟是月栀。

她穿着秋冬偏厚的宫女装,发间没有一点装饰,圆润的脸上洋溢着与往常并无二致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糖饼往桌子上放。

裴珩感到恍惚,若不是她装扮素净,还以为昨日的事只是一个噩梦。

见他愣神,月栀匆匆走到床边,给他穿衣裳,说起:“陛下昨日下了废太子的诏书,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御林军就要来东宫押人,将咱们流放去北地了。”

帝王无情,裴珩得知处罚后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了句:“母后呢?母后可知道我被废?”

月栀摇摇头,“我只知道皇后娘娘昨日被送出宫了,不知道被送去了哪儿。”

裴珩沉默了。

看他又要感伤,月栀赶忙扶住他的肩膀,晃他两下,“您别想这些了,快去尝尝糖饼,我托同乡弄来的,又香又软,吃一张,半天不饿。”

“嗯,是得吃饱。”裴珩很快恢复了精神,穿好鞋袜下床去。

一边吃东西,他小心问起:“你昨天没能走成?”

月栀舔了口嘴角甜热的糖浆,愤愤不平道:“都怪袖玉和采莺多嘴,不然管事太监就放我出去了。”

闻言,裴珩的眼神渐渐暗淡。

一句“是我连累了你”还没出口,就听她放软了声音又说。

“其实也不都怨她们,我自己也不想跟太子分开,您待我好,上次给我那么多宝贝和佳肴,我都记在心里的。”

裴珩红着脸低头,咬了两口糖饼转移注意力,才没又哭出来。

“没事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您是个顶好的人,我愿意跟在您身边。”月栀倒了杯水给他,逗趣似的戳戳他的手。

分明是跌落云端最狼狈的时候,裴珩却丝毫不挂念那些失去的权势富贵,满心只想着面前爱笑爱闹的月栀。

他露出一个微笑,在她的注视中,心中再无惊慌。

晨光微亮,秋意寒凉。

寅时二刻,管事太监带着御林军破门而入,还在睡梦中的宫人被拽起来,带到院中点名。

月栀和裴珩背着包袱走出寝殿。

“宫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带出去!”

管事太监和小太监们挨个盘查,以防有落罪的私自夹带贵重物件出宫。

昨日被哄抢的物件通通被翻了出来,小太监翻扯着众人带的包袱,扣下了袖玉带的几身衣裳。

袖玉满眼含泪,“这皇后娘娘赏我的,凭什么不能让我带走?”

管事太监呵斥她,“你们如今是罪奴,不能穿绸缎,不能戴金银首饰,咱家是按章法办事,你若不从,咱家便叫御林军来教教你规矩。”

袖玉哭着松了手。

一旁的采莺十分识趣的把包袱里的金银首饰和不合规规制的衣裳都交了出来,这才免遭粗手拉扯。

检查到月栀和裴珩时,小太监并未在二人的身上和包袱里发现贵重物件,只一包瓶瓶罐罐的药,不知如何定夺。

月栀赶忙解释:“公公明鉴,废太子昨日染了风寒,病还没好全,这些药经年放在东宫里,时日长了,不值什么钱,就让奴婢带走,救废太子一条命吧。”

管事太监接过药包,挨个打开查看,发现都是些常见的药。

又看被月栀护在身侧的废太子,穿的单薄简单,小脸煞白,精神不济的倚在她身上,便知她所言非虚。

皇帝只说要流放废太子,没说要他的命,做事留一线,才能在宫里活得长久。

管事太监没多问,将药还给了月栀。

他瞥了一眼废太子,心中也知这位主子向来恩德慧下,还曾在皇后面前为他解过围……一时心软,吩咐小太监。

“去找件像样的披风来,上路前要是冻坏了废太子,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小太监很识趣,找了件最厚最暖的狐皮大氅来,给裴珩披上了。

一番破例之举,御林军首领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毕竟真要让废太子冻死在流放路上,他们也不好跟皇上交代。

清查结束后,一行十几个人被押送出宫,关入刑部大牢。

卯时一刻,被流放去北地的人坐上简陋的马车,十个人挤一辆破到漏风的马车,已经坐满了好几辆马车。

月栀带着裴珩,身上还藏着金银,不敢跟人近身接触,便落在后面,让别人先上,她等最后再上。

看着看着就觉得奇怪,今天被流放的人怎么这么多?

当她在人群中看到发髻凌乱、哭花了脸的崔文珠母女,才意识到,长孙家也被巫蛊之祸牵连,被拿了官职,流放北地。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月栀突生感慨,原来这些人并不会像菩萨像一样永远坐在高台上。

袖玉和采莺同样看到了长孙家的人,却不似月栀所思所想,只回头看一眼病怏怏的废太子,又看向虽然落魄但还能穿着绸缎衣裳、被侍女们围着的崔文珠母女。

二人没犹豫,立马凑了过去,想巴结崔文珠抱团取暖,话没出口就被刑部狱卒大喝一声。

“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犯人被陆续塞进马车,月栀牢牢搂着裴珩的肩,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会被狱卒带走塞进男犯的车里。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她的肩。

月栀吓得一个机灵,回头看去,是一个面生的狱卒。

“你是月栀?”狱卒用很小的声音问她。

月栀愣愣点头,“你要做什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狱卒开心的笑起来,撩起袖子露出里头的护臂,“记得吗,这是你给我缝的,娘托人带出宫,我一直戴到现在。”

那的确是她缝的,月栀想起来,试探问:“你是义兄?张平安?”

“是我。”张平安很是欣喜。

“娘在家里总提起你,说你乖巧,生得又白又漂亮,像水里的月亮似的,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果真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月栀被夸的不好意思,低下头,看到裴珩朝她懵懂仰起的小脸,被秋日寒风吹得通红。

她爱怜的捂住他的脸颊。

还想跟义兄多说几句话,可前头不剩几个犯人了,眼看着要轮到她,又有其他狱卒盯着,两人只得分开。

“你先上马车,我也在押送之列,等出了城,咱们再做商议。”张平安让她放心,走到了前头去。

月栀冲他点点头,转脸就和裴珩一起被塞进了女囚的马车里。

不巧的是,崔文珠母女和袖玉、采莺都在这辆车上。

看到两人上来,几人没一个好脸色。

“娘,我冷。”长孙华青吸着鼻子扯崔文珠的衣裳,眼里盯着裴珩身上披的大氅。

长孙家遭难时,一家子人正围着炉子烤肉吃,酒热兴暖,谁也没穿笨重的厚衣裳,结果就穿着单薄的华服被抓了进来。

长孙华青开了口,崔文珠没有拒绝,反把视线投到裴珩身上。

有了她领头,其他几个长孙府的侍女也一齐看过来,袖玉和采莺更是直接上手拉扯他的狐皮大氅,试探的力道不大,却引起月栀十二分的警惕。

她把大氅蜷起来,裹紧裴珩的身子,将人抱在怀里,不善的瞪了回去。

“夫人身上这件衣裳能当不少银子,真要怕冷,便托人变卖衣裳买些保暖的棉衣,何必跟一个生病的孩子抢东西。”

她说的中肯,崔文珠却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反驳道。

“谁要抢你的东西,废太子仁善,知道自己表妹受冻,巴不得把东西让出来大家一起用。只有你个低贱之人才没半分好心,仗着废太子狐假虎威。”

“若夫人说的心善折了自己的寿数也要让别人舒坦,那就请夫人自己多长点这样的善心,奴婢可生不出这样的好心。”

月栀不卑不亢,驳得崔文珠竟不知怎么骂她才好。

先前还当她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没想到都是装的,只有牙尖嘴利是真的。

“哼!”崔文珠气得抱胸扭过脸去。

想要大氅保暖是真的,也是真拉不下脸,当着奴才的面去跟自己的外甥抢东西,真要做了,跟街上抢食的乞丐野狗有什么区别。

长孙华青冻得嘴唇发紫,想往母亲怀里钻,却被崔文珠不耐烦的推开。

“怕冷就去找你表哥,要不是他的好娘没笼络住丽妃,咱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大难临头,她倒独善其身躲去佛寺享清静了,当真天下第一精明,只我们这些傻子,被人利用完就弃之不管。”

“都是亲娘,我能把你带在身边,皇后娘娘却不稀罕亲儿子,更不稀罕亲哥哥,咱们没皇后娘娘那么好的命,早晚死在北地。”

崔文珠骂的不管不顾,马车里谁也不敢出声。

月栀坐在最边缘的位置,感到胸口被温热濡湿,怀中人在不安的颤抖。

她没有让人看到他狼狈哭泣的样子,只默默抱紧了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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