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依山傍水,卫怜躺在床榻上,鼻尖仿佛能闻到柳枝的清新气味,耳畔也静得只剩蝉鸣。
然而他们抵达行宫不久,几场瓢泼大雨便冲毁了堤坝。江南水患四起,民间怨声不断。卫琢本在父皇身边协助处理政务,如今更是南下彻查此事去了。
卫怜原想等他得空再一道去寻薛笺,见状也只得独自去。
薛笺的师父赫赫有名,打听到她们落脚在青蓬观,卫怜便借着上香之名前去拜访。
她乘车带着犹春出宫,半路上,才意外地发现季匀跟在后面。
“你怎的也在琼州?”卫怜疑惑道。
“四殿下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季匀答得干脆。
犹春愕然地望着他:“可四殿下,是去了江南啊……”
季匀缄口不言。
卫怜也一头雾水,只好带上他。
——
青蓬观建成已有百年,数人拾级而上,脚下石阶沿着山势铺开,不见半丝青苔。观中冠盖如林,透着几分优哉游哉的出尘之气。
道人猜到卫怜身份不凡,得知来意,连忙去喊正在后山忙活的薛笺。
薛笺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过来,欢喜又惊讶地瞪圆了眼。卫怜也未曾想这般快便与她重逢,两个小姑娘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将这座古观逛了半圈。
女冠们在观中豢养着一只孔雀和不少狸奴,后山田间还种着瓜果。卫怜见薛笺气色红润,愈发庆幸当年没有让她入宫为婢。
一只狸花猫格外亲近卫怜,油光水滑的尾巴绕着她蹭来蹭去。卫怜忍不住将它抱起,那猫儿便舒服得咕噜噜响。
直至卫怜随薛笺来到三清殿,见有人正在摇签卜问吉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签很灵的。”薛笺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姐姐可要试试?”
卫怜心念微动,笑盈盈揉了揉猫儿脑袋,随薛笺去求签。
殿内降真香氤氲缭绕,竹签在筒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良久,才终于有一支签跳出来。
卫怜俯身拾起,薛笺已凑过来,顺嘴念道:“明珠沉海,金乌……”刚念一半她就愣了下,住了口。
宫中所藏道教典籍众多,卫怜也曾读过不少,她记得明珠沉海主凶象,似乎怎么解释都好不到哪儿去。
“姐姐心中所求是何事?”薛笺问道。
卫怜默默将签文放回去,声音闷闷的。
“……姻缘。”
——
卫怜在观中消磨了大半日光阴,临走前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狸花。
她思量过了,等回行宫,便叫宫人打制一方笼子,日后也好将猫儿带到长安。
薛笺一路送她至山门外,暮色正温柔地洒落下来。她不经意朝远处望了眼,蓦地怔在原地。
一道熟悉身影,就立在不远处的石阶旁,笑吟吟看着她。
一人一马,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卫怜环抱着狸花的手臂骤然收紧,心头泛起一阵酸苦,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陆宴祈也是一愣,卫怜往日见到他,脸颊总会染上几分微红,眼角眉梢也随之浮起欢喜。然而此刻她却低着头,脚步未动。
他不明所以,疑惑地大步上前想迎她,却被一名侍从模样的男子拦在身前。
“这是何意?”陆宴祈长眉拧起。
他素来脾性温和,可终究是官家郎君,何曾受过下人如此阻隔。
季匀只当没听见。
卫怜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陆宴祈一眼,最终却只字未说,紧攥着裙角登上马车。
这段时日,她也将盈娘的话反复想了千百遍。总盼着这事不是真的,可那支檀木簪却如针尖细刺,扎得她心绪翻腾,时而涌起妒意,更多的还是恶心作呕。
她甚至不由自主对着镜子,比较起自己与盈娘的容貌来……分明胸中像是空了一处,卫怜却总觉得心脏沉甸甸的,坠得厉害。
马车驶动起来,犹春担忧地看着她。
跟随的人仍在阻拦,陆宴祈顾不得许多,上马在后紧追不舍。他急唤了几声公主,不见回应,又去拍车壁:“阿怜!你怎么了?”
听见车外愈发喧闹不休,卫怜忽地叫停了车驾,声音微不可查地发颤:“你们先退下……我与陆公子有几句话要说。”
车帘缓缓被掀开,陆宴祈紧盯着端坐在车内的人。见她紧抿着唇,眸光黯淡,脸上的神色头一回让他读不懂。
以卫怜素日的性子,不该因公事置气至此才是。
他斟酌片刻,才低声道:“阿怜,去雍州是我父亲的意思,这才将请旨一事暂且耽搁了。你可是为此恼了我?”
见卫怜似乎没有反应,他嗓音愈发放得软,哄道:“此事是我不对。可我在雍州的这两个月……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你……”说话间,他把腰间的香囊指给她看,好看的眉眼弯了弯,脸颊上那个酒窝又显露了出来。
陆宴祈这回是快马加鞭赶到琼州的,雍州此次的差事还算完满,再想到卫怜正在行宫,他丝毫不觉得疲累。
卫怜的手在袖中紧攥住裙衫,直直盯着他的脸,忽然问道:“阮盈是谁?”
陆宴祈陡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下一刻却又似想到了什么,神色几经变幻,阴晴不定。
她看在眼中,鼻尖一酸,眼圈也热了起来。最后一抹侥幸消失了,就连想自欺欺人也不能。
望着陆宴祈腰上的香囊,卫怜恍惚地想,自己最为期盼的端阳节早就过了……
日子再继续往前走,便该是秋冬了。
卫怜不想再在他面前哭下去,正要放下车帘,手腕却又被他一把握住。
陆宴祈闭了闭眼,眉间是化不开的沉郁和无奈,嘴唇动了动,哑声道:“……对不住。”
他无措起来,也不知卫怜究竟知晓了多少,话语间含着压也压不下的愧悔:“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与她……当真只是一时糊涂,绝非存心……”
卫怜手腕被他紧紧握着,试图挣了挣,紧接着便无端生出一丝不适。仿佛二人肌肤稍一相触,她脑中便如走马观花似的,闪过种种纷乱的画面。
“是因为醉酒?”她面色发白,想的却是卫琢那时告诉她的话。
陆宴祈没有否认,咬紧了牙关。
时至今日,他自己也迷茫不解,为何那夜阮盈会在他帐中……军营中风气不佳,呷妓更是寻常事,然而他素日并非孟浪之人,那夜却鬼使神差似的难以自持。
卫怜眨了眨眼,滚烫的泪珠滑落下来,声音却克制不住地变得有几分尖锐:“……头一回是醉酒,那后来呢?难道也是喝醉了,才将她带回长安的吗?”
陆宴祈被问得哑口无话,喉间似有百般难言。他胸膛起伏了两下,几乎是低声下气向她赔罪:“阿怜,我会送走她,也绝不再让你见到她。你若恼我,就打我,骂我,怎样都好。”
卫怜的确不喜欢阮盈,然而听到这番话,再见他眼尾泛着一抹红,心中反而愈发难受了。
她尝试挣开手,季匀也在此时眼疾手快上前,再一次拦住陆宴祈,犹春跟着跑上来护住她。
眼睫被泪水黏成一缕一缕的,卫怜泪眼迷蒙地望向车外人。
“这香囊……你扔了吧。”
——
从暮春到盛夏不过才几个月,好似卫怜晃了晃神,一切便全都不一样了。
她从前不想让母妃死,更不愿和二姐姐隔得那般远,可她总是被孤零零剩下来的那一个。这一回是她主动不想要陆宴祈了,心中难过却丝毫不减。
回到行宫,犹春瞧着卫怜的模样,好几次欲言又止。她最是清楚这桩婚约对于公主的意义,不仅仅是因着那个人,公主更是珍视娘亲最后的心愿,一直攥在掌心不肯放。
犹春打来热水,绞了帕子敷在卫怜微红的眼睛上,正欲安慰两句,却听她轻声说:“母妃在世时盼着我嫁给陆哥哥,可那是从前了。若她还在……想必也不舍得我为此伤心委屈的,她会理解我。”
犹春总疑心她是在逞强:“公主当真想通了?”
卫怜取下帕子,坐直了身子:“我与他之间永远隔着一个盈娘,更莫说还多了个孩子。即使成了婚,彼此心境也与从前再不相同。”
她曾听说,先帝的三公主在成婚之前,驸马将养的通房侍妾尽数遣散,为免麻烦,甚至逼那怀有身孕的女子堕胎。
陆宴祈并非这般狠心之人,又或许是对盈娘生出了几许不同,不肯在她面前承认罢了。
卫怜一直将自己困在这场情意织就而成的幻梦中。
可这点情意到头来,也丝毫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神圣。
伤心完后,卫怜努力平复心绪,又借着暑热,给小狸花洗了个澡。
宫人问起猫儿的名字,卫怜一时未想好,索性就先唤它“狸狸”了。
行宫的日子转眼又是月余,父皇却丝毫没有要折返长安之意。陆宴祈几次托人送来书信物品,卫怜见了,也只是沉默不语。
卫琢从江南回来的那日,暮色早早落下。
漫天云霞酡红如醉,映得眼前这片琼楼玉宇犹如火烧,壮丽灼目,恍若不在人间。
他静立于庭院中,朝服未褪,肃穆的袍角亦被这晚霞染上几分橙红,面容在光晕下愈发俊美如玉。
犹春闻声出来相迎。
卫琢并未急于入内,而是先向她细细问起近日诸事。
犹春垂首,将青蓬观之事及狸狸的来历,一五一十说与他听。直至讲到陆宴祈在马上握住卫怜手腕这件事,她飞快抬眼,觑了眼卫琢的神情。
他轻笑了一声,嗓音却冷淡疏离。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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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仙郎何处入帘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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