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銮的日子一拖再拖,时气也越来越冷。一旦入冬,若落雪或水路结冰,长安与琼州之间的传讯也必然会受阻。
御史大夫联合几位重臣上书,劝谏天子不可久离中枢。可病痛让年迈的皇帝愈发难以捉摸,很快有人因一点微小过失便掉了脑袋。加之眼下正逢秋冬之交,北地又闹起灾荒来,迫不得已,部分近臣只得先一步返回长安,以稳住局势。
卫怜知道父皇病后,常去向他问安,也小心翼翼侍疾过两回。
随着殿外那棵梧桐的枝叶渐渐凋落,她身上的衣衫也愈发厚。卫怜那时候因为雪雁生出不少怨怼,如今却感念着父皇所赐下的婚事,一心盼着他能早些恢复。
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卫怜半夜被犹春叫醒的时候,寝殿中央的火盆已然熄了。支摘窗虽关着,仍有嘈杂的声音透入,窗外火光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强撑着困意穿好衣裳,犹春也是一脸迷茫,二人走出寝殿,见一名宫人正领着侍卫候在外面,人人手中举着火把,神色肃然。
卫怜心头一紧,怔愣道:“你们这是……”
“陛下有旨,宫中发现邪祟,各殿皆需掘地捜査,还请殿下移步至庭前等候。”
见卫怜神色不安,为首那宫人上前一礼,悄声道:“不过是依例查验,殿下无需担忧。”
这人她瞧着面熟,从前似乎替卫琢给她送过东西,心中才稍定些,点了点头。
到了前庭,卫怜见到了尚在病中的父皇。他裹着大氅,遥遥坐在高处的屏风之后,面容瞧不真切。
除去夜里呼啸的风声,阶下再无一人说话,似乎都在沉默地等着什么。
卫怜与卫姹站在一处,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循声望去,竟是久未露面的贺昭仪急急奔来,口中不断呼喊着:“陛下!陛下!”
火光摇曳之中,贺昭仪唇色惨白,猛然在阶前跪倒,嘶声辩白:“璟儿绝不会如此!他有何缘由要诅咒自己的父皇!”
卫怜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瞬时反应过来,那些侍卫为何要大半夜阖宫翻找!巫蛊之祸自古便是帝王心腹大患,何况父皇向来深信此道,怎会……
父皇缓缓起身,虚弱得连下阶梯也需宫人左右搀扶。饶是如此,待他在贺昭仪面前站定,一张脸早因暴怒而铁青,指着地上的女人怒斥:“你还敢向朕问缘由?朕倒要问问你,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贺昭仪泪如泉涌,父皇却胸口起伏,显是余怒难消,劈手从近侍手中夺过一样类似木牌的物件,狠狠摔在她脸上。
这木牌不大,贺昭仪却嫌恶又惊恐地扭头去躲,木牌擦着她的脸砸落,将她发上匆匆簪着的步摇也一并打落在地。
青丝委地,贺昭仪再也无法支撑,浑身都在发抖。
在场之人早在父皇发怒时便齐刷刷跪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会惹祸上身。
唯有卫琢跪于兄弟姐妹之首,迅速瞥了一眼木牌,随即深深叩首,话语恳切:“儿臣跪请父皇息怒。”
皇帝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你要为他们求情?”
卫琢语气沉肃,却不失克制:“父皇,母妃于儿臣有养育之恩,儿臣身为人子,万不敢不孝。还望父皇看在娘娘侍奉多年的份上……”他话锋陡然一转,微微蹙眉,再次叩首:“三哥平素或有欠妥之处,可巫蛊之祸关乎国本,更攸关父皇龙体安健,是为大逆不道之举。既已有证物,儿臣恳请父皇一一彻查,绝不使一人蒙冤!”
卫怜听着这番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而父皇在听闻“龙体安健”四字后,面皮更是气得微微抽搐。
贺昭仪手脚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卫琢,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大喊起来:“陛下,别苑远离行宫,人多手杂,奸佞之人正可蓄意栽赃!”
父皇脸色阴沉,周身散发的威压迫得所有人皆垂下头。良久,才厉声道:“给朕彻查!阖宫上下,一处也不可放过!”
见他终于转身要回寝殿,众人皆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卫怜的心跳难以平复,她怔怔望着贺昭仪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能回神。
时至如今,萦绕多日的猜想逐渐清晰。卫璟与赵美人的那桩丑事,恐怕父皇已然知晓了,才连着贺昭仪也一并迁怒。倘若只是水患之过,又何至于如此责罚。
卫怜不由想起,母妃也曾深受君恩,大宁宫外那条长廊上的紫藤花,便是父皇命人为母妃栽下的。卫怜幼时也曾被父皇抱着,伸手去够那烟紫色的花串儿。
直至贺昭仪入宫,好些事才悄然无声地改变了。
她待卫怜说不上好,毕竟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但也说不上苛待,更多的只是无视,与不经意的慢待。
可眼下这巫蛊之祸……当真不是墙倒众人推的巧合吗?
卫怜缓了缓,目光扫过乌压压的人堆。
卫姹眼底难掩兴奋之色,几位朝臣心照不宣的相互递眼风,而更多的人则是缩紧了脖子,噤若寒蝉。
贺昭仪仍在苦求,那支金步摇摔在地上,无人理会。
陆续有人起身,卫琢回头看了一眼还跪着的卫怜,不动声色走上前,正扶她起来,一声急促的通传陡然划破了深夜。
“陛下!”一名侍卫疾步奔来,手上捧着一个沾满尘土的匣子,跪地之后沉声报道:“臣等在七殿下所居的庭院后掘出了此物。”
卫怜的手臂正被卫琢扶着,膝盖也有些跪麻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察觉到卫琢的手掌骤然一紧,脸上头一回褪尽血色,再不见半分镇定。他猛地抬头,瞳孔急缩,死死盯着那侍卫手中的匣子。
“我……我院子里的?”卫怜面露茫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卫琢的失态令她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卫怜像是被人按进了冰水里,浑身寒意刺骨,不断地往下坠。她慌忙试图辩解:“我不曾见过这个东西……院子里分明只有两株秋海棠呀?”
侍卫垂首默立,只听从皇帝问询。
原本要回寝殿的皇帝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如实报来。”
“是。”侍卫垂头,小心回道:“回禀陛下,此物正是从两株秋海棠的树根之下……挖出来的。”
卫琢浑身一震,立即回身复又跪倒,沉声道:“父皇,七妹她……”
可父皇一挥手,不欲听他做任何辩解,冷冷盯着卫怜:“带她过来。”
卫怜根本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被卷进去,僵着腿被宫人往殿里引。
从阶下到殿阁的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或惊恐,芒刺似的钉在她身上。
而阶下的卫琢仰起脸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惯有的温和笑意荡然无存,微微咬住牙。
卫怜面色发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
“父皇,儿臣没有做过。”她吸了吸鼻子,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这一整夜都在担惊受怕,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几乎将她淹没。可面对父皇,卫怜终究不敢像普通儿女那般撒娇。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砖瓦。卫琢仍跪在殿外,不断为她向父皇恳求,话语声隔着两道屏风,时断时续地传入暖香浓郁的寝殿。
巫蛊厌胜本就是皇家大忌,卫怜甚至不知那些秽物从何而来。即使退一万步,她又怎会去诅咒刚刚为自己赐婚的父皇?
父皇眼皮微抬,打断了她:“朕知道你没这个胆。”他手指重重敲在匣子上,发出沉沉闷响:“也没这份能耐。”
话虽如此,他的语调却冷硬如铁:“但这脏东西终究是从你宫中掘出,众目睽睽,朕总须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卫怜心头刚松软几分,人便呆愣在了原地。
起初是茫然,不解父皇之意。可很快的,她回过神来,身子止不住地发冷,衣衫也仿佛被汗所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父皇……是要罚儿臣?”
皇帝浑浊的目光陡然一厉,斥道:“你若能有三分像荷娘,也不至于这般无用!”
他此刻还无从查证这匣子究竟是何人做的手脚。可卫怜自幼长于深宫,竟连丝毫防人之心也无,引来此等无谓的祸事,着实令人厌弃。
卫怜怔怔地听着,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
母妃……或许的确比自己有用,可最后不也落得父皇厌弃的下场吗?如今斯人已逝,又何必再三番四次地提起。若 父皇 心中尚有 情分,也未见他对自己有多少垂怜。
卫怜嘴唇发颤,几乎想要站起身来质问。可巨大的悲凉如潮水漫过,旋即又褪去,将往日的懦弱与期待尽数卷走,只在心底留下一片死寂。
一直竭力忍着的眼泪忽然止住了,心神也奇异地沉静下来。她缓缓挺直背脊,极细微的动作,却好似浑身的骨头都在作响。
卫怜第一次仰起脸,迎视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天颜。
无疑是大不敬。
皇帝斥责之言已到唇边,却听见卫怜声音平静,字字如碎玉般清晰:
“儿臣是无用,万死难赎其罪。可儿臣身无长物,唯此一身。为全父皇威仪,但请父皇准许儿臣出宫入道,为国祚焚香祈福,此生再不踏入宫门半步。”
语罢,她的额头紧紧抵上冰凉的地砖,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再抬头时,白皙的额上已印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皇帝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口龙纹。怒意褪去,他脸上只剩下某种疲惫的漠然。
“准奏。”皇帝一挥袖,将那木匣哐当一声扫落在地,冷声道:“即日起,七公主移居至城郊青蓬观,非死不得出。”
旨意掷地有声,屏风外霎时一片死寂,卫琢也再无一丝声息。
皇帝眸中厉色一闪,转向殿外喝道:“四皇子不识大体,恃宠妄为!既然执意要跪,未得旨意,不许平身!”
他胸膛起伏着,再一次看向卫怜,总疑心她是以退为进,想要威胁自己。
然而他这向来最是懦弱胆怯的公主,此刻却眼神澄澈,毫无惧色,只是最后一次深深叩拜于地。
“儿臣谢父皇成全。”
——
雨势又急又重,狂风拍打着茫茫天地。若非身处这琼楼玉宇中,卫怜只怕也会被卷到九天之上。
她走出殿阁,浓稠的夜色几近凝为实质。昏黄的宫灯之下,她先看到了候在外头的犹春,及一道跪在冰凉地砖上的霜白衣影。
卫琢是因皇帝的旨意而罚跪,自然不会有人敢给他送伞。
从那夜以后,卫怜便若有若无地躲着他,二人有一阵子没说话了。
卫琢大抵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不过事到如今,这些也不再要紧。
卫怜执着伞走近,雨幕之下,那道跪着的身影如同一只羽翼尽湿的白鹤,背脊却依然挺直,嶙峋而孤高。
哗啦啦的雨声里,渐渐融入了一阵轻柔的脚步,由远及近。敲击在卫琢身上的雨珠,也缓缓被伞所隔断。
他抬起眼,宫灯的火光在眸底明灭不定地闪烁,兴许是雨水浸透的缘故,眼尾还微微泛着红。
卫怜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抽出帕子,想要为他擦拭。
他略低下头,长睫覆着一双被洗刷过后宛如黑玉的眸子。随后鼻尖微动,情不自禁地嗅了嗅妹妹帕子上的气息。
卫怜心无旁骛,细致地拭去他眼下的雨水。却见他睫毛颤动,嗓音滞涩地响起:“小妹,对不住……”
卫怜眨眨眼。
这句“对不住”,约莫并非单指这一件事。虽然有许多疑问想要问,然而到了此刻,忽又觉得再问也无甚意义。
她抬起头,看了看倾泻而下的雨珠,小声道:“待在宫里,也并不总是那么好。”
“小妹不必担忧。”卫琢分明在雨中跪得如此狼狈,语气却像是在安慰她当初丢了发簪似的:“用不了多久,我便去接你回来……”
“是我甘愿的。”卫怜打断他,无奈地蹙了蹙眉:“皇兄,我不是小孩子了。是我自己……不想留在宫中。你不要再为此触怒父皇。”
卫琢漆黑的眼眸直直锁住她,缓声问道:“小妹……是想与我分开?”
卫怜垂下了眼睫。前几日那场羞于启齿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会儿,皇帝的近侍悄然走近:“小的来送七殿下回宫收拾行装。”
语罢,那人看了卫琢一眼,犹豫片刻,终究并未出声催促,而是安静地垂首等在一旁。
卫怜知道自己该走了,她避开卫琢的目光,脚步却像是被雨水黏住了一般,犹豫之下,最终又一次蹲下身,悄悄伸手,唇瓣无声地动了动。
察觉到衣袖微动,卫琢下意识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手掌在袖底悄然摊开。
随着卫怜指尖轻点,在他掌中一笔一划,依次写下——十、三。
而卫琢手掌一僵,眉心微微蹙起,手指却在袖中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
若卫怜猜的不错,父皇心中属意的储君,并非卫璟,并非卫琮……更非卫琢。贺家失势已成定局,卫璟一死,父皇必然会对如今唯一成年且能力卓然的皇子心生忌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人皆想往至高处去,却也时常忘了,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卫怜指尖冰凉,愈发衬得卫琢掌心滚烫无比。
她不必再说。而他也什么都明了。
卫琢身下浸着湿冷的雨水,眉心却如同滚着炽热的火舌,如入火聚。仿佛也唯有握住这只手,方可得清凉门。
然而卫怜的手指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一根手指,再一根手指地挣开他的手。
她再未看他,起身随着近侍离开。
藤紫色裙裾渐行渐远,直至被雨幕晕开、揉碎。
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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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后不出意外是日更(时间还是凌晨12点),如有意外会提前请假。
篇幅不长,正文30万字以内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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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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