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禁苑水殿中休憩了片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璟立于垂拱殿门前,抬首望向朱色嵌金的宫殿,眼前是巍峨皇城,顶上是万千流云,而深宫悄寂,自己身后还跟着沉默的三千甲兵,惟闻风声和铁甲相撞的沉闷声响。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造式古朴的兵器,平直似剑,刃寒为刀。
他低头大略瞥过一眼,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这是他于宫苑珍库中见过的兵器。容璟在武学上颇有天分造诣,平生也酷爱收集神兵。这柄金错横刀的主人,当是前朝大梁的有名权臣——陆景佩戴过的武器。
陆景出身行伍,惯用兵士所佩的横刀。他得势以后,允剑履上殿,便铸造了十二柄刀剑兵器展示泼天权势富贵,其中尤爱这柄趁手的金错横刀。
而陆景的下场当然是……
阖眼之前翻过的那卷《旧梁书·世祖本纪》还历历在目——
大梁永嘉十年,大将军陆景逼宫谋反,被诛于丹阶之下,帝都启封城血流三日,万户噤声。次年,世祖皇帝更元为太初,自此临朝亲政,开创百世称颂的太初盛世。
容璟读史书的时候,也慨叹过陆景其人武勇盖世,可惜拨乱反正的良臣终是被权势迷了眼,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位置上,还妄想更进一步,觊觎九五尊位。
有野心有实力,可谁让他遇上了大梁世祖文皇帝李晏呢?
李晏少年蛰伏,一举平陆景谋逆之祸,其后亲征漠北,平定边虏,收复失地,奠定了大梁最广阔的疆域版图,亲手缔造出一个后人景仰而不可追的盛世。
容璟尚年幼时,坐在他父皇的膝上看《帝鉴》,听父皇为他讲述世祖文皇帝与太初盛世,那时既知道,李晏就是后世皇帝施政的镜子,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少年容璟对李晏亲征平定漠北的事迹不胜神往。
他自恃武学天分,更有一腔少年热血,惜乎在大胤往前数代的努力下,大胤边境安定,北境各小国年年来朝,未起战端,容璟虽争强好胜,也不是轻启战火穷兵黩武之辈。
在太平盛世里滋润得久了,此刻忽然身临这异世,他的心快速冷定了下来。
沉思片刻目前形势,容璟先得出了两条结论——
第一,自己身为皇帝在禁苑中无端失踪,神魂到了异世,且不论能不能归。所幸,父皇留给他的几位重臣皆是国士栋梁之才,互相牵制制衡,自己的失踪倒不至于出大乱子。
哪怕真有万一,比如说身死或者和那贼人换了芯,他的同母胞弟容玦聪颖,且一直协助他理政,必然能平乱诛逆,践祚服众,继承他的施政理念。
前世大胤这边且让他稍宽了心。可眼前的处境呢?
第二,自己成了陆景,现在的时间节点应是在造反的路上,按照《旧梁书》记载,垂拱殿里坐着的那位,大概就是自己自幼仰慕的大梁世祖文皇帝陛下了。
能收手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个想法刚生出又被否定,何况他也并不甘屈于人下。
以皇帝同行的经验来看,容璟不认为李晏能仁慈到留下逼宫逆臣的性命。至于罢手投诚,坦言自己是异世来的魂魄?这种怪力乱神之说,皇帝又凭何相信?只怕刀落下得更快。
刀只有握在自己的手上,才足够教人定心。
那便——战罢!随心而行,不枉来这异世一遭。
容璟只是踟躇了须臾,棋逢对手的烈烈杀意在他的心头燃起。陆景做不到的事情,他未必不能做到。李晏能做到的事情,他也未必不能做到。
他回首四顾左右,心下大体还是有数的。
身后的披甲兵士,适才见主帅低头迟疑,虽有不解,但得赖于陆景素日的威压,纪律尚严明,无一人有退却之意,只沉默地持着盾甲,眼神灼灼。
容璟提着那把金错横刀,收凝了心神,带着甲兵向垂拱殿而去。
陆景的身份能带兵出现在此,他的亲兵定是已控制了皇宫的各出口要道,堵塞了入京勤兵道路的各关口,占领了帝都的武库。史书记载他被诛于阶下,应是皇帝亲卫奇兵起了作用。
宫变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局博弈之下,决定胜负的通常在微末之处。
而陆景就站在这最后一步的岔路口,胜则承天践祚,稍有不慎则是功败垂成。
容璟飞快转动着思绪,心头激荡,却是愈发沉着地下着令,再不犹疑。
只要他这时能控制了李晏,进可就势改朝换代,在京师坐镇,固守以迎天下反乱的兵马,退可手握天子,号令群臣,令勤王之师有所顾忌。
主动出击,亦是最好的防守。
容璟一身戎衣进了君王理政的垂拱殿,示意跟随的亲兵迅速前往各殿角戒备搜查,以防伏兵,自己横刀于前,谨慎地看向高位上坐着的那人。
糟了,皇帝李晏并不在殿中。
四下寂寂,侍奉的宫娥内侍瑟瑟缩在阶下。而高位上留有一人,那人穿了一身浅白色的常服,黑发由银冠高高箍起,发尾低垂,正支颐望着他,不笑也似含情。
美容止,妙姿仪,仅凭了一张脸,使这大殿黯然失色。
他穿得随意,容姿过盛,如依附于皇权之畔烈烈盛开的芍药牡丹。
倒是没听说过史书记载梁文皇断袖养娈宠,容璟微不可察地皱了眉,上阶踏了几步,横刀长指着那美人,居高临下逼问:“说,皇帝去了哪儿?”
美人的一双剪水秋瞳有茫然,这才带出了几分惧意,忽而呜咽道:“许是去了后殿……”
他摇了摇首,往座位更深处缩了缩,一只手却犹疑着伸出,俯身拽了拽容璟垂曳的一角衣摆,抬起的眸子楚楚可怜,几分天真:“将军会杀了我吗?”
容璟待要快步撤退搜寻,因势变换布置下达新的命令,见这美人弯腰软语求饶,他生得绝艳,宜喜宜嗔,哀态更惹人怜,确是倾城倾国之容色。
他正色,扬声说了句:“帝王无道,吾等奉天诛逆,刀斧只为戮佞臣,劝阻君上,不沾无辜人血!”
这是说给李氏之外,慌乱无措的宫人们,甚至于摇摆不定的臣工们听了。
该拉拢的要拉拢,能不树敌的就不树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暴君李晏和他的亲信们。
清君侧清君侧,大义的名分打出来,哪怕是他仰慕的世祖文皇帝,这个时候也只能是横征暴敛、愧对天下的暴君。
甚至于养娈宠,还任由娈宠坐御座,可见是个好色之君,史书上得记上一笔。
容璟切金断玉的铿锵话语说完,他扶剑环顾殿内。不意那个梁文皇留于殿内的美人,固执地直起身,复牵了他一角袍袖不肯丢开。
殿中搜查的刀戈声、啜泣声纷扰,朱阶之上也只有他二人。
容璟不喜不识趣的美人,待要皱眉呵斥。
那人幽沉沉的目光看过来,忽地展颜对他一笑——
恍若大地春回,飞花过庭,这柔弱绝艳的美人手上力气却出奇地大,骤然一扯,容璟不由得倾身了下去。
陆氏府兵披甲入了皇宫,君王理政的垂拱殿外围已尽数握于他手。
就在这看似局势已定之时,波澜顿生。
殿中那张无甚奇异之处的御座忽就一分两半,向下塌陷而去,阴冷风声蓦然扑面,地底有如同来自苍穹的隆隆声,似有蛰伏之物于沉睡中惊醒。
——是机关!
容璟站在御座前,他踩着的一道朱阶蓦然一空,就在这距离高位一步之遥的地方,失足跌了下去。
他反应极快抓过了身畔人,两人一同跌落,极漫长又极短暂的倏然时间,水花溅开。
顶上天光闭合之前,电光火石间,容璟的目力足够使他大略看清楚了底下,依稀竟是一处石壁蜿蜒的宫殿,地下暗河在此处成了一道饰作风景的长流。
这不就是他来到这异世之前,歇憩的水殿其下那处小湖么?
大胤的宫殿是在大梁启封城禁宫的旧址上扩充建成,前朝的垂拱殿毁于战火,暗河形成了湖泊,乃是大胤宫禁那处游湖。容璟今日就是在此读着《世祖本纪》,在熏风中沉沉睡去。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沧海桑田,溯游前世的不确定感涌了上来。
湖水分开闭合了一瞬,没过他的眉眼。饶是他心志坚定,也是一刹恍惚迷离。
很快,容璟睁开了眼睛——该死,怎么还是大梁这不知何时打造的牢笼样地宫?
他落水之处距离地面已甚远,又似顺着暗河漂流了些许距离,顶上片光也无。
惟有石壁上幽幽的明光闪烁着,在水底睁眼看过去,成了隐约的星光。
容璟浮出水面大口喘息着,心下计较着对策,余光处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粲然明眸。
那梁帝的美人正坐于岸边潮湿的青苔上,衣袍俱被水打湿,一手拿着半张残破纸页,见了他,笑吟吟地俯身伸出了另一只秀硬的手。
他下意识地回伸过手去,在无数夜明珠缀就的柔和光晕里,身处搅成地下星点银河的水中,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他,铁甲沉重,他于水中行动间也颇有不便。
那美人毫无当初的惧怕之色,己身安危竟也似未放在心上,甚至有些愉悦地笑出了声。
“你的怀里有东西,我不小心扯落了一页,不妨事吧?”
什么东西?陆景的吗?容璟从水里爬出来,茫茫然地摸向了怀中,熟悉的质感触过指尖,他低低“啊”了一声,又惊又怒,简直是刺心极了,满是懊恼之色。
他的《世祖本纪》!从小读到大,披阅注解,摸了无数次的,记载仰慕之人的书!
他记得睡之前随手翻了翻书页揽在怀里,如今成了唯一跟着他来到这异世的故土之物。
陷入这光怪陆离的一场梦里,莫名跟随他而来的书册,是不是他回家的契机?
再也顾不得旁事,容璟满是心疼地卸去了甲胄,将湿了的书卷从怀中取出来,可惜经水一泡,大半的笔墨已洇湿模糊,浅淡浓深,乱成千纸风雨如晦下的山水烟雨图。
唯有封卷用了稍厚些的松花纸,幸免于难,正持在那美人的手中。
容璟裹着一身湿衣,也来不及拧干淋漓的湖水,抬眼灼灼地看过去——
美人适宜分花拂柳的手持了扯下来的残页,素手青史,言笑晏晏:“大将军,这《旧梁书·卷十一·世祖本纪》是什么?”
开文啦!感谢小天使的阅读!
——古有叶公好龙,今有阿璟好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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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醒是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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