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目力好,遥遥见长街那头一角熟悉的南缟衣袍。
那人手中垂着一柄倒悬未合的伞,孤立如苍松般,似正于檐下看雨,视线却追逐着谢映离去的方向。
奇怪,谢映出身幽州谢氏,于京师绮罗丛中长大,而宋迟起于草莽,是陆景一手提拔,长居东南一带剿匪,这两人不像有什么交集的样子。
李晏正斜倚在座上,拨弄着怀中的琵琶:“可是宋行晞么?”
容璟惊异于他的敏锐,回过头来,又听皇帝漫不经心道:“说说你知道的谢思微吧。”
容璟入座与他相对,目光却瞥向未关的窗外,看着那雨脚如飞线长坠而下:“世人多赞颂其君子风度,毁谤其薄情冷漠。依我看,他只是未逢其时的良臣。”
李晏道:“隔着旁人的口诛笔伐,再隔着尘世的土埋烟消,所见的哪能当真呢?你看到的朕,还和你以为的一样么?”
他绯衣墨发,散漫地拨弄着琵琶弦音,铮然凌乱不成曲调,只有一股无端悲凉的气息。
他看上去确实不像高高在上的帝王,仿若也只是一个打马永宁街的五陵少年,醒看是红尘之间,醉卧是高楼之上。
容璟诚实地看着他:“确实不一样,我往日从未想过,梁文皇会是这样的大美人。”
李晏愣了一下,手下弦音一顿,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几分轻狂之意,在他做来是行云流水般的优雅,连带着容色也无比生动起来。
容璟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微不可察的微妙感觉。
就像于高楼之上俯瞰八荒,凭栏临风把酒,无悲无喜的空茫间,却有另一个人在身侧,无需言语,如同形影对吊般,同样斟酒入杯,沉默的一瞬间的契合。
或许可称得上几分同病相怜的朋友。
正说着,酒楼奉菜鱼贯而入,色香味俱全,满满摆了一桌子。
李晏冲他笑道:“今日朕做东了,这都是启封城出名的菜色,却不知你平日都喜欢些什么口味的。”
天地的风雨中,还有一处避雨落脚之地,温热的菜肴与含笑招呼的佳人。
容璟不自觉地也浮出一丝轻快的笑意。
小炉上的酒温了片刻,醇厚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晏特意为他斟上一碗,双手捧至他面前,笑道:“这是京城特有的木兰酒,名为坠露,饮之有花香溢口。论其酿造不过是寻常的果酒,也不怕轻易醉倒,你先尝尝,也好暖暖身子。”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容璟见旁边佐酒的小食,恰是一碟青翠的菊叶,精巧蒸制而成,层叠摆成花瓣的形状,观之玲珑可爱,不由赞了一句:“果然风雅。”
他饮了一杯酒,入口清淡甘甜,再听楼外风雨之声,在满室暖意中有些醺醺然。
大抵风雨天总是能让人忆起些旧事的。
“我只当嚼花是煞风景,却不想还能如此而食。”咕噜锅里热气腾腾,容璟好心情地道,“说起来我在年幼时,于猎场中见过一个很是可爱的小宫女。”
“唔,也不知道是随行的宫女还是附近的民女,总归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那时大概是秋季吧,林中白莲菊怒放,我鬼使神差地采了一束赠她,可谁想到……那小姑娘居然一把夺过了往嘴里塞。”
他眉眼平静,不知怎么的就翻出了这段在记忆尘埃里被压下的小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吃花。”
“枉我偷偷嘲笑了她好久,后来读到一本古书才知道,原来那确是能吃的。”
李晏姿态优雅地用着膳,闻言放下羹勺沉默了片刻,这才回道:“吃花算不得风雅事……国朝承佑年间大乱,连许多宗室世家也仓惶南渡流离,一路上前有瘴雾,后有北戎的追兵。学着百姓啃食草皮果腹,这道菜就是那时起流传下来的。”
那段血腥的历史已经成过去,惊恐渐渐被时间安抚,成了夕餐落英的风雅。
容璟一叹:“我只恨自己没有生于那时,挟三尺剑,驱虏于漠北,护民之安宁,在青史上记不世之功。”
承佑年间那场动乱饥荒,起源于梁朝李氏兄弟叔侄阋墙争位,比起天灾更是**。
李晏倒是笑了,微眯了眼睛看他:“乖崽生于帝王家,难不成只想做大将军?”
容璟反问道:“生于帝王家,为君者怎不能亲征?为君者更该以身护民。”
李晏支颐看着他,窝在座上浅浅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继续动筷:“崽崽,朕教你,为君者最要紧的是用人。天下之事,凡事必亲躬岂不是要累死?若有那等堪以国运相托的不世战将,君王又何苦不亲自坐镇后方,而去浪费着民脂民膏,舟车劳顿御驾亲征?”
史书上的梁文皇是在北征凯旋不久后驾崩的。
容璟心头一沉,再一想到眼前人说过他自己只有三月之期,也说过与天争命过一日是一日,本是丰盛的菜肴,咽到口中也成了味同嚼蜡。
李晏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想,他食量浅,吃完几口就停了竹箸,倚在座上静静地看着,看容璟在低头食不知味地用着餐。
气氛凝滞了须臾,谁都没有再说话,容璟也只将心思默默地回归到眼前来。
腕间金环微沉,提醒着他自己都只算得上是眼前人的阶下囚,怎么凭空生出无端的愁绪来?
……
恰巧这时,随李晏微服出行的内侍常乐来禀:“谢大人到了,在外间候着公子。”
竟然是谢映去而复返?李晏微感诧异,大抵也明了他为何事,让人宣了他进来。
谢映显然已经打理过了方才在雨中的狼狈模样,一身衣袍换了轻暖的,而发鬓还是微湿,俊秀脸上几分憔悴,这等模样在看重举止的谢家玉树身上,也是难得一见了。
李晏起了身,止住了他欲要跪拜的动作,笑道:“思微怎知朕在此处?”
谢映回道:“适才有琵琶断续之声,自这第一楼上遥遥传来,正是当年大义公主出降时所奏的《明妃曲》。臣斗胆猜测,陛下未曾归宫,而是来到了此处用膳。”
“曲有误,周郎顾。”李晏示意他落了座,将满斟的一杯酒推至他面前,“难怪思微当年是名满京华的小神童。今日朕既微服而出,便不叙君臣,只叙旧友之谊吧。”
谢映抬眸道:“臣昔年以谢微之名与陛下称友,不知今日还能冒昧借此名否?”
那年他明面上活动的身份,只是京城的落魄士子谢微,蛰伏隐忍,设计在闹市中见到了微服出行的皇帝,君臣际遇离合从此而始。
他甘心做棋子入了帝王的指下,本欲挑动一场风云变幻的天下之局。
可谁知……会在距离京师千里之地的东南,遇上了那个人呢?
李晏看过一眼旁边的容璟,倒也不避他,含笑道:“我当年在街巷之中遇你,你自称姓谢名微,字微之,而我自称姓容名琰,字停崖,还依此相称可好?”
容璟倒是吃了一惊,他以为李晏在京兆府记档的“容琰”一名,是随他信口胡诌的,却没想到多年前,他已经在谢映前用过这个化名。
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李晏未回避容璟,谢映当然也不会刻意去提及他的存在,从善如流道:“停崖。”
两人移席对坐,李晏又抱起了这阁中放着的琵琶,这琵琶出自市井,音色也不算得上是十成的好。他触指而奏,这次是一曲流畅的《十面埋伏》。
此曲流传甚广,容璟先前也听宫廷乐师弹奏过多次,但出于乐师之手,和出于帝王之手终究是不同的,风雨楼头,那种滞涩沉郁的苍凉就扑面而来。
容璟不觉以箸击杯,和着乐音击出一串节拍,不显突兀,惟余激越。
一曲终毕了,谢映苦笑道:“当年停崖以此曲相送,如今我归来复命,却……问心有愧。”
他平静坐着,眉目轻垂,随即却是又俯下了身去,“为君臣为朋友一场,我只想求您,饶过他的性命。”
容璟抬眼望着秋雨,他想,他大概知道谢映说的是谁了。
永嘉十年末,陆景死,宋迟自刎于府中,而谢映远走幽州,终生未归帝都。
现在自己仍然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是否已悄然改变了所有人的因果,那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命途?
李晏未置可否,只铮然又拨了几下琵琶弦,低吟道:“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他道:“我与微之当年初相识,彼此都遮掩了真正身份。那时我见你虽布衣落魄,但神采不凡,曾推许你为市井之中的淮阴侯,勉励你勤恳修学事君。”
彼时相谈之后,谢映才郑重地斟了一杯酒,俯身跪地道:“请君父容臣隐瞒之罪,臣乃幽州谢氏谢映,字思微,现于大将军陆景麾下行事。今后,臣愿供陛下驱策,百死不辞。”
那时候的皇帝,处处受权臣掣肘,虽于高位之上,但步履维艰。
今时皇帝又白龙鱼服微行,依旧是高楼之上,他以旧日情分开口,为换旁人的一条活路。
一声裂帛惊响,却是李晏手下的一道弦断了,其声久之回旋。皇帝起了身,将那琵琶抛掷在一旁。
继而亲自扶他起身:“我今日在街巷之中,见百姓感念宋将军剿匪之功,箪食壶浆相赠,又岂能拂了万民心意,妄杀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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