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的身量站在那里是武人气质,而容璟戴着堪堪遮住眼周及额头的面具,惹人猜疑是不是脸上有充军流配的刺青,才不愿显露出真面目。
永嘉年往前的梁朝,武人地位不显,世家子弟耻于为之,直到承佑朝大乱后,文官势力式微,军功新贵掌权,才逐渐形成尚武的风气。
容璟抖落了衣衫上黏稠的马血,少年颇为嫌弃地后退了几步,回头又看自己的神驹在尘土间哀鸣,泪盈了眼眶,碍于面子,执拗着不肯哭出来。
容璟冷笑了一声:“连血都不敢见,学骑射何用,也不过是个绣花架子。”
那少年如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李晏受了惊变却也未惧,默不作声地先示意暗卫退下,然后笑吟吟看着眼前的好戏,还有闲心出来劝架:“阿璟莫气,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他悠悠说着:“寻常市井间人,断然难得罪起的。”
少年“哼”了一声,那神情分明说着:算你识相。
李晏不顾血污,近前来为容璟理着衣衫,含笑道:“你问问这市井间的稚童小儿,哪个不会唱上几句:天上金玉贵,人间谢池春。”
“这位小郎君坐骑骨子里不过凡马,但看似神骏极是能唬人,卖给眼高于顶腹内草莽的公子哥儿,论价应不下于千金之数。”
他说得宛转,似捧实讽,偏偏面上的表情真诚极了。
容璟辛苦忍着笑,却听他继续叹道:“来时匆忙,银两未带够。阿璟,伤了谢家小郎君的马,这千金之数,也不知你我几日工钱才能相抵?”
两人面目相对,容璟看向他含笑的眸子,那点子恼怒之意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衣袖上沾染了大片血污,绢巾难以擦拭干净,眼见这件衣服是要毁了。
容璟待要干脆利落扯落污了的外衫,甫一动念,却见李晏轻压了他的手,在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来,弃去弄污的袖摆衣料,又取下自己一端发带,为他绑缚了袖口。
乍一看倒似穿着箭袖的袍服。
绯红色发带系于袖口,容璟不信他没摸到自己腕上未去的金环,但那双素手轻巧来去,绝口不提为他卸下桎梏,只当做不知。
他这副模样落在那少年的眼里,却误认了他和容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谢家少年哪里听不出来李晏话中的讽刺之意,一张俏脸红了又白,气道:“你们做工相抵,本公子还看不上你这般刁嘴的奴才呢!”
李晏诧异地抬头,微眯起眼睛浅浅笑了:“是么?”
他装扮得似不谙世事的纯良少年,可一笑蕴藏了杀气,绝艳迫人。
连见惯了人间美色的谢家少年也愣住了,倨傲地长鞭一指,对着容璟说道:“千金买名马,换个美人又有何妨?把你的这个娈宠给我,今日伤马之事一笔勾销。”
这等悍不畏死之辈能跳到当今皇帝面前,容璟也不由得钦佩起他的胆色来。
他正凝力待要上前,却觉有力道轻轻一扯,是李晏拉了他的衣袖。
李晏冷了神色,抬眸道:“我不跟无名之辈,你是谢府哪个行辈,齿序几何?”
那少年对着他直面过来的脸,近前看着,愈发显得眉目秾艳,色若春花,也翻不出什么气来,还好脾气地笑着回了一句,“你倒是聪明乖觉,既然能看出来我是谢家人,总该知道谢十七郎罢?”
李晏淡出一点笑意:“我不止知道你是谢家人,我还知道方才救了你的这位壮士,姓宋名迟,你该向人家道一句谢。若不是他阻马,此刻躺在地上断腿的,就该是你了。”
谢十七郎吃了一惊,茫然地看着隐在人群中欲要离去的宋迟。
青年已退至街旁,正待悄无声息地离开,有暗卫停在了他身边,向他作出了请暂留的手势。
南靖军的首领,大梁正三品戍边将军宋迟宋行晞,乍然看去只似个普通的习武之人,他衣无华饰,发无金玉,穿着江浙百姓们惯常穿的南缟麻衣,发也只以木簪冠定。
但只要在人潮中一眼望过去,见了他,就仿佛有种移不开目光的奇异吸引力。
他眉目略深,脸部的线条极为坚毅。
如关前见利剑峭拔,崖上见孤松坚直,海畔见深水无垠。
方才围着欲要讨说法和看热闹的人也多,但是慑于这几人的交涉,并不敢贸然言语。此时宋迟的身份被李晏道破,众人在疑惑间,纷纷不由自主地腾出了一块空地来。
半街目光,惊疑不定又热切地看着他。
宋迟眼前无人墙遮挡,只苦笑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对李晏行了个礼:“公子别来无恙。”
青年默认了自己宋迟的身份,民众间霎时爆发了一片惊呼,不知道是谁带头叫了声“宋将军”,片刻,摊贩和过路的百姓们又拥了上去,将他面前围得水泄不通。
旁边守着摊位的小贩也被惊动,纷纷拿着各式物品围了上去。
宋迟连忙以手遮挡,扬声唤道:“诸位好意宋某心领了,且回罢,长街之上,还请莫要拥挤。”
他习武出身,可此情此景,却断然不能以武力脱身。
启封城百姓过于热情了,甚至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探头探脑过来,抱着活鸡活鸭想要送予他的。
李晏看得津津有味,从买来的零嘴里摸出一包松子糖,还不忘给容璟递了一颗。
容璟亲临这等盛状,先是瞠目结舌,片刻眼底隐隐有热切之意。
借着李晏递糖的时机,他下意识地待要伸手接过,“武烈将军威仪俨雅,今日一见,果然是平易近人,引人敬仰。”
李晏却将糖举了过来:“你方才为我挡血污,手沾上了些。崽崽,只管张口。”
容璟咬着着异世的糖果,再见眼前的李晏,不觉茫然了起来——为何单单只有这人,他想去捕捉史书上那个影子,却怅然若失,只觉他比纸上记载更为鲜活。
鲜活到让他忘了这是在另一个时空,仿佛自己不是过客,而是生来就在此世间的。
这厢两人絮语,直到宋迟遥遥向李晏瞥来幽幽的一眼,隐含了求助的意味,始作俑者才好整以暇地优雅拭了手,抬声道:“诸位且先等等,宋将军既然归京,还愁礼送不到眼前么?”
他拱手含笑:“先让小生占个先可好?这位谢公子闹市纵马,出口辱人,劳烦宋将军做个见证,陪我等一同前往京兆府,找府尹大人评评理。”
他容仪秀美,一副人间不可多见的好颜色,娓娓道来,诚恳有礼,自有热心的民众簇拥了宋迟,要一道为他和容璟讨个说法。
宋迟无奈地看着他,目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眸光转到了容璟的身上,却是一黯,那点初见时的惊疑茫然早被他平静地掩盖了下去。
谢十七郎听了宋迟之名,有些心里发毛,但话已落地,少年人心气自然是不肯示弱,兼之他又骄恣惯了,往年除了权臣陆景扈从不敢得罪,并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是以不以为意。
这番长街上的变故,很快被有心的奴仆传到了谢家主宅。
谢家公子纵马是小事,但是这等时机,撞上宋迟,有些微妙了。
谁不知道宋迟于浙州大捷,平定海患而归,只是他身上被打上的陆党烙印太重,此番归来,帝都又变了天。帝都高门不知道皇帝心思,无人敢与他有所接触。
谢映正于堂下坐着观书,听闻儿侄与人起了争执,来龙去脉听完后,合上了书页而起,饶是君子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也低声斥责了一句“荒唐”。
又得知出手相助之人是宋迟,迟疑了片刻,还是唤侍从备马,往京兆府而去。
……
天上金玉贵,人间谢池春。朱雀桥边路,无非崔与陈。
启封城的三岁小儿们会唱这首童谣,能来当京官的诸位臣工,自然也耳熟能详这几句京师漩涡里的护官符。
这说的自然是盘踞京师的几大世家势力了,幽州谢氏、晋州陈氏、济州崔氏,皆是当年随着大梁太祖皇帝起事之辈,在朝堂上多年经营,互相联姻,盘根错节。
尤其是谢氏,门生故吏遍天下,隐隐为北地门阀之首。
时任京兆府尹的是李晏自地方新提上来的官员陶邺,举孝廉出身,因为太过耿直仕途沉浮多载,直到将要致仕,在朝中动荡之后,吏部选了个两不靠的他呈名让皇帝过目。
听了各自的供词,又听了宋迟与周边摊贩的佐证,此案来龙去脉也就简析明了。
惟有在登记叙名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
京兆府记录供词的刀笔吏不识得李晏与容璟,依例问姓名、籍贯。
此世之人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容璟自是答了本名,而李晏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跟着回答道:“容琰。”
陶大人的惊堂木一拍,并不肯对皇帝本人有何优待:“可真?”
李晏一声轻咳,面不改色道:“禀大人,自然是真。”
陶邺见他睁眼说着假话,但皇帝白龙鱼服而来,自己性子再直,也不至于冒失到当众揭穿他的身份,吩咐刀笔吏如此记,暂时将这一茬过去了。
案子结得很快,谢十七郎——谢椟,于闹市纵马,依律受荆条鞭十,伤人毁摊,再加十,并将损坏之物按市价赔偿,赔付医药费用,并向诸人致歉。
李晏纵容属下杀马,但生死关头,于法可免予赔偿。
诸人皆无异议,只有谢椟还在那里嚷嚷:“我不服,我还有情况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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