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藏于小巷深处的咖啡店,屋外是一片花团锦簇,绿草如茵,洁白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双手合十,神情悲悯,角落里放着两口大缸,一口缸中游着几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彩色锦鲤,另一口缸中养着几朵静悄悄的睡莲。屋内的装潢走的是文艺复古风,窗明几净,开放式厨房,吧台上的白釉花瓶插着淡粉色百合,窗帘随风摇曳,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看不出年代的钢琴偏安一隅,也许正期待着谁用它再弹奏一曲小星星。
这样优美的环境,只要稍加营销,就算饮品平平无奇也自会有人来拍照打卡,那么它生意如此冷清的原因,抛开地理位置不谈,大概还因为老板懒惰出奇,员工总神出鬼没,营业时间是没有的,服务态度是不保证的,甚至创下把顾客锁在店里,店长打卡下班的壮举,一举夺得避雷贴首位。
只是最近,这种凄惨的现状被打破,店内人潮涌动,老板和员工累的大眼瞪小眼,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一名叫我爱玩手机的用户。
文羽也没想到,他只是随手发了一条短视频,怎么招来那么多人?咖啡店生意不好,从老板到员工一共三人,皆懒懒散散浑浑噩噩,每天上班就是为了下班,干了三月,文羽快被人类社会的工作强度吓死,十分担心这小破店哪天嗖地一下倒闭给他看。
他短视频玩的不是很熟练,胡乱拍了几段就发到网上,本意是宣传店里的环境,不知怎么把自己也拍了进去,陈庭之前一直说他笨,他还觉得委屈,这下好了,笨蛋玩互联网的下场就是招惹无数慕名而来的狂蜂浪蝶。
但他自认为不算是一无是处,他的五感相比于人类更敏锐,所以他知道,不远处那位雌雄莫辨的顾客正在偷拍自己。
文羽低下头,很想将自己藏进某个树洞,他今天穿的是浅绿色衬衫,下摆被随意束进米白色短裤,刘海随着他的动作软软地垂下来,他的眼睛大而圆,瞳孔亮而黑,唇色偏浅,微笑时会下意识露出几颗雪白的牙和唇边小小的酒窝,他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只是人类的审美好像与他们的大相径庭,这让文羽无措的同时又有些轻飘飘的欣喜。
“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抹茶拿铁,好的,您稍等。”
“薄荷奶无法做常温哦,抱歉。”
“巴斯克只有原味了,明天会上开心果味的。”
“三号桌的气泡水?马上送。”
文羽手忙脚乱地接过饮品,冰块在玻璃杯里叮铃桄榔摇晃,气泡咕噜噜地往上冒,他端着小托盘于喧嚣中穿梭,仿佛回到了在林间跳跃的时光,这让他突然有些恍惚,仿佛他不是城市中一个迷茫的过客,依旧是大山里自由自在的小鸟,总在溪水边梳理他引以为傲的羽毛。
三号桌坐着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她先是夸张地感叹了饮品的美丽,顺带表达了自己错过这家店的惋惜,又说自己很喜欢店内的装修风格,书架上放的是树上春树的书吗,自己很喜欢挪威的森林,最后,她问文羽,可不可以加个微信?
望着女生笑盈盈的眼睛,文羽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泛热,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了,可惜效果并不明显,他还是很容易害羞,但不至于像一开始那样手足无措,陈庭教过他,如果有人问他要联系方式,他就指指桌上的二维码,然后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就行。
二维码是老板的工作号,负责发营业时间以及产品上新,平日里无人在意,朋友圈动态也只有文羽在坚持不懈地点赞。
但文羽还是有些愧疚,陈庭说店里大多数女性顾客都是为他而来,拒绝这些可爱的女孩们对于文羽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是他现在懂得了,在人类社会,联系方式是很重要的**,不能轻易交换出去。他刚上班那会被一位男性顾客要了微信,后续便是不堪入目的骚扰,气的店长差点报警,文羽怕警察,更怕无赖,被吓得瑟瑟发抖后忽然懂得了为什么说互联网是一把双刃剑,为什么说骚扰不分性别。
微信肯定是不能给了,文羽抿抿唇,切下一小块芝士蛋糕装进银盘里,女生正低头劈啦啪啦地打字,见他折返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文羽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推到女生面前,说:“送你。”
“送我啦?”女生傻傻地重复。
文羽点头:“是呀。”
又略带歉意地补充:“陈庭说微信号不能随便给别人,所以,抱歉啦,不要因为这个不开心哦。”
脚不沾地地忙了一整天,咖啡店终于引来了打烊时间,店长在补货,陈庭正要洗机器,吩咐文羽把门上的牌子换到close的那一面,门口悬挂着的风铃突然叮铃铃地晃动,是屋外来了客人。
没人想在快下班的时候被打扰,文羽正努力摆正歪掉的门牌:“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哦。”
脚步声不出意外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沙哑的嗓音:“抱歉,我不清楚营业时间,我不堂食,可不可以给我做一杯拿铁打包?”
文羽忽然愣在原地。这个声音,他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不要紧张,强迫自己赶快离开,是他吗?不会弄错的,他怎么会来这?他们怎么又见面了?他还记得自己吗?
文羽狠下心来,转过身去。
薛青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精英派头,灰领带黑衬衫,英俊挺拔,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见文羽低着头沉默,觉得自己妨碍别人下班,有些抱歉地说:“不方便吗?是我打扰了。”
幸好屋内的陈庭不是聋子,问薛青要什么拿铁,冷的还是热的,加不加糖,又让文羽不要站在外面当第二个圣母玛利亚,赶快进来帮他洗盘子。
文羽默不作声地走掉了,花园再度沉寂,光一寸寸地从玛丽亚身上退去,只留一片黑色的阴影,薛青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接过陈庭递来拿铁便大步离开,他走的很快,文羽差点没追上他。
“客人,”他喊道:“要下雨了。”
薛青有些意外地转过身去,他的目光掠过文羽涨红的脸蛋和湿漉漉的眼睛,掠过文羽紧握住的雨伞与食指上贴着的创可贴,孤身一人的文羽秀气而文弱,像一只从巢穴里掉出的幼鸟,望着高高的树冠,既不会飞翔,也没有哀鸣,只呆呆地望着天,被树的阴影一点点吞噬。薛青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收下这把伞,想要抚平眼前人的伤疤,他一直认为自己所拥有的总有一天会失去,所以当初为什么还要带它回家呢?
但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拒绝:“谢谢提醒,不过,我带伞了。”
薛青最后看了眼文羽的伞,贴着白色小鸟的贴画,又道了声谢:“也谢谢你的伞。”贴画倒是挺可爱的。
他无意做过多的纠缠,转身就走,只留文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他看着薛青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薛青拎着外套,微笑着和他告别,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阳光打在薛青脸上,勾勒出他皮肤的纹理和眼尾浅浅的沟壑,然后,他们就再也没见。
他过得好吗?文羽想,他不认识自己了,这是正常的,也是好事。
文羽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打碎了今天第一个盘子。
在打碎了第三个盘子后,店长心痛地出手阻拦,他一边洗盘子,一边问文羽这几天工作是不是太累了,陈庭在一旁冷笑,说这都是文羽自找的,文羽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聊天,一会听陈庭说下班要和女朋友去哪家餐厅,一会又听店长提议要不要放一段时间的假,他漫无目的地滑动手机,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回吧台。
“陈庭,陈庭,”他拽着对方的袖子不撒手:“你做的拿铁好不好喝呀?”
陈庭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从刚才开始就被鬼上身了?你不是喝了一口,然后问我店里人这么少是不是因为我做的东西太难喝,店长没把我开除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防止有人向社会投毒,你还问好不好喝,给我松手,听见没。”
文羽扁扁嘴,乖乖地松开了手。
就算好喝又怎么样呢?就算薛青会经常来,他也认不出自己了,就像今天这样。
为什么要拒绝他的伞呢?
他又想起了那个清晨,早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他应该好好告别的。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薛青正看着窗外的雨走神,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晴天,不过天气预报哪跟得上老天爷变脸的速度。薛青不喜欢雨,不喜欢这样的阴暗,潮湿与连绵,总让他回想起小时候踏过的每一条泥泞的路,他又想起文羽,想起文羽小小的脸和黝黑湿润的眼,想起文羽望向他时下巴扬起的弧度,想起文羽那枚小鸟贴画,其实他很想问文羽,你也喜欢小鸟吗?
回忆总是断断续续地流,他打开手机,记下咖啡店的地址,离公司有点远,不过没关系,开车的话很快,那家拿铁味道也不错,环境很好,还有那个想借他伞的店员,叮咚一声,微信提示音打算他思绪,薛青揉了揉太阳穴,文羽的脸突然就记不清了。
与同事们道别后,文羽钻入某条歪七扭八的小巷,他厌倦了公共交通的拥挤,又抠抠搜搜不想打车,便在网上找到这条方便快捷的小路,小巷静而偏僻,每隔几米竖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月光冰凉,路灯昏黄,耳边只有蚊虫细微的嗡鸣,文羽看着自己长长短短的影子,他伸手,影子也朝他挥挥手,他跳跃,影子也跳跃,他的影子就像异世界的自己,所以,他们一起开启新的生活了吗?
小巷不长,再走几分钟便是灯火通明的马路,马路对面是文羽在人类社会小小的窝,这让他不由得雀跃起来,他加快脚步,仿佛已经听见商贩们的叫卖声,车流的喇叭声与年轻男女的嬉笑怒骂声,突然,热闹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露出它荒芜的真面目,小巷冰冷而漆黑,莫名的恐惧迫使文羽停下脚步。
正前方,路灯下,之前骚扰过他的男人正醉醺醺地靠着垃圾桶,他不会记错的,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孔,看见他,就变成了两眼冒着血光的狗。文羽转身就跑,男人狞笑着追上来,猛的一扑,抓住他两条腿向后拖拽,手心被地面的砂石摩擦出血,文羽吓得大叫,疯狂挣扎,却摆不脱男人的铁掌,腥臭的酒味透着掠夺的疯狂,他好害怕,为什么没有人来?谁来帮帮他?谁来?他脑袋一片空白,泪眼朦胧间忽然想起了薛青。
那时候,也是这样,顽劣的孩童抓住他翅膀,他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就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一双手将他捧起,从阴冷的湖水到温暖的日光,从沼泽到天堂,薛青的手一直稳稳地捧着他。
薛青,薛青,文羽流着泪,怎么办,我还是很想再见你。
男人覆上来的那一刻,文羽转头,发狠地咬住男人的耳朵。
男人痛得挥掌欲扇,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人呢?人呢!突然,一只小鸟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啾啾啾地对他的脸就是一顿狠啄,男人惊恐万分,张牙舞爪地护着脸,最后两眼一翻倒在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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