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钺听得入迷：“发生了何事？”
赵不问此刻脸色已是十分扭曲痛苦，说道：“血，遍地的血。我们醒来后，发现身处一处山洞中，而眼见的景象......”
他苦笑道：“尸横遍野，人间炼狱。”
戈钺喃喃道：“怎会如此......”
赵不问道：“我们见此情形，急忙去看那些尸体，却发现竟都是与我们相处数日的葛家村民，前一日还活生生笑着的人、朝夕相处的人，都被斩成了七零八落的尸块......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悲痛万分......可笑，可笑！我们为了惩恶扬善而来，到最后却害得一村老小悲惨而亡。”
众人静静听着，其中几个当日在场的弟子，都轻轻啜泣起来。
赵不问回忆至此已是双目赤红：“然而，这还不够，在那洞穴中，我们竟在不远处角落发现了江逐浪江师兄的身影！”
“......彼时，我们众弟子身上酸痛万分，无力行走，而他好整以暇盘坐在地，浑身被鲜血浸透。我们当时还当他是救命恩人，心中虽悲痛，却也满怀感激......现在想来，真叫荒谬，他明明早已在暗中看见我们苏醒，却无动于衷！”
“我们前去问他事情始末，他道是柳掌门书信叫他速来，怪的是，我们从未写信给掌门师叔......江逐浪说见我们身中异毒，被那甚么‘斑背蜘蛛’绑来此处，而那些尸体肉块，皆是叫那妖女控制了头脑，变作甚么行尸走肉，他只好妥协，将那些村民杀了，才换来我们的得救。哈！哈哈！若真如此，我们又有何颜面留在这世上！”
赵不问说到此处，已是涕泪横流，偏又笑得好不凄凉。
赵不问咬牙切齿道：“我如何能信？我如何敢信？他江逐浪一身武艺傍身，寻常魔道又怎么能奈他何？他口中那‘斑背蜘蛛’更是影都没有，只凭他一张青口白面，将道理都说尽了。”
“可怜那李耘师弟，我一眼便看出那伤口出自沧澜剑！沧澜剑出，锋芒所及，千层浪叠......江逐浪却道是自己救了李耘师弟性命，如此无耻，就是一般无赖泼皮都比不过他狡猾！”
“于是，我在回门派途中，叫了几个师弟妹同我半路折返。大概那时，我心中就是不信他的......快马加鞭返回那洞穴，我们细细检查了一遍尸体，有些完好头颅，只得冒犯斩开。结果，那头颅里何曾有什么毒蛊！？”
赵不问痛心地道：“我家中父亲原是仵作，从小我就看些个之类书籍，对人身体五腑了解甚多。眼见村民头颅中并无异样，我不死心，就又仔仔细细地将数十具尸体，浑身上下都查了个遍，根本丝毫无那甚么蛊虫踪迹。”
“回门派后，我将这发现告诉了师父......实话说，师父一向不喜欢江逐浪，我本以为这回也是如此，谁知这次师父竟一言未发。”
“我们只好等，等到那么一个时刻，能够为那些村民平冤昭雪的时刻。毕竟，他们是那莫热心、热情，山中的村民是如何的质朴，却叫江逐浪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屠戮殆尽！”
赵不问说到情动处，仿佛又陷在那个山村中了。
他道：“三日后，等来了一个人。”
戈钺问：“是什么人？”
赵不问笑笑：“一个侥幸生存的人。”
那是个葛家村的村中小童，事发之时，正在家中睡觉。谁知半夜醒来发现四肢不能控制，仿佛什么东西从空中牵扯他似的，回头看看爹娘，也都是满脸惊惧，四肢扭曲，跌跌撞撞。
就这样，众村民都被如此拉拉扯扯地牵制，走到一处洞穴中，而后见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不似人的人。
他听见爹娘恐惧地叫着什么“葛蕾”，而后那个什么“葛蕾”就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叫他们去杀人。
爹娘和村中的亲朋好友们都是本分的庄稼人，一听这等掉脑袋的事，怎敢答应？
可是他们大抵忘了，自己四肢躯体还都被“葛蕾”制得牢牢的，“葛蕾”一听父老乡亲们不从，就操纵起那些“蛛丝”，让村民们互相残杀。
她像是对村中人事极为熟稔般，挑的两两相杀之人，是夫妻、亲子、兄弟、姐妹。
至亲之人相残。
洞穴里顿时响彻了惨绝的哭叫声。
其余人见了，只好虬结着唯一能动的五官，声泪俱下地哀求她，允诺她会去杀人。
“葛蕾”见状笑了，问他们，可知杀的是甚么人。
众村民不知，只一味哭求。
杀甚么人？
恩人。
“葛蕾”残忍地笑着，她说，你们杀也得杀，不杀也得杀，老娘自会控制你们去杀，只不过，想看看你们那下贱丑陋的模样罢了。
卑鄙。
虚伪。
“葛蕾”一直骂了很久，直到有个人出现。
小童听二人对话，才知道那竟然是赫赫有名的沧澜剑江大侠。他自幼听着江大侠的故事长大，只道这回是英雄终于来救下他们一家了。
后来的故事，你我皆知。
小童身形瘦小，躲在一处凹陷的岩壁里，意外教那“葛蕾”未能发现。就这样，在洞穴中躲了不知几日，直饿得他两眼冒金星，才敢出来。
他脑海中只剩下那几个字眼。
江逐浪。
江逐浪。
昔日英雄摇身一变，已是血海深仇。
赵不问最终在山门前发现了这形销骨立的小童，那一双眼中，只剩仇恨的烈焰，再无其他。
赵不问最后道：“那些个村民，都是为妖女所制，千般无辜，万般无奈，我们宁可死，也不愿他江逐浪逞甚么英雄来换我们活！我们一众人，又何尝不是活在歉疚之中，备受煎熬。”
赵不问讲罢，夕阳已斜，众人都呆坐在亭中，已不知此间是何光景。
远远听到个脚步声，那脚步声近了，来的是个灰袍少年，他低声在赵不问旁耳语几句，众人只见赵不问一双细细眼睛骤然眯起。
一弟子问道：“不问师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不问眉间戾气甚浓：“......江逐浪除禁了。”
几个弟子皆是惊讶，四下相顾无言。
一直在旁静静聆听的戈钺忽的站起身来，对赵不问说道：“谢谢你的故事。”
赵不问道：“你......”
但听戈钺青涩嗓音一字一句道：“是非对错我无资格评判，我只想问在座师兄师姐一句——你们为何拿剑？”
众弟子不知这小姑娘是何意。
戈钺冷声坚定地道：“我自幼憧憬学武，成为众人爱戴的侠客，是为做问心无愧之事，为维护世间正道，为自己所爱之人不受欺辱，至于旁的，我不关心。今日不问师兄教我明白一个事情，我从前想的不清楚，如今才明了——做大侠倘若这般辛苦，那我还是不要再做大侠了罢。”
这侠，爱谁当谁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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