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月光从窗棂外斜斜地切进来,落在橙黄梨木的桌案上,烛火轻轻随风摇曳着。
裴宴舟赤着上身坐在木凳上,蟒袍随意搭在旁边。
姜月照端着铜盆进来,重新打上热水,旁边挂着干净布巾。她将浸着水的布巾拧干,举着烛台,俯身靠近裴宴舟。
她这才看清眼前男人的身上,大大小小分布着无数结疤的伤口,除了今天那一道新伤,其余都是陈年旧伤。
姜月照喃喃自语,发出感叹,“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口啊?”
裴宴舟微微一怔,军营里不都是这样,蔺金甲身上的伤,也不比他的少,只不过之前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过。
他淡淡审视着身上旧伤,虽然说是荣誉的勋章,但犹如一道道恐怖的蜈蚣,狰狞不说,还带着极其强烈的攻击性,敌人看了这些,还不立马吓得屁滚尿流,退避三舍。
姜月照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此时对待他,仿佛是放在案板上对待准备处理的那块鸡,表情只剩严肃和认真。
因为姜月照的渐渐靠近,裴宴舟好奇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身上,烛火映在他深棕色的瞳孔里。
裴宴舟以前不曾注意过,是不是别的伙夫也同他一样,肌肤细腻,肤色偏白。
脸盘圆圆的,气质阴柔,做饭雷厉风行,除此之外处事犹豫不决,很是温吞。没有喉结,和女人没有太大区别。
裴宴舟回想起平日和他接触的时光里,姜月照的身型娇小,与他站在一起,差不多只到肩膀高。
想到这里,裴宴舟竟有些惋惜,这人明明可以同他一起征战沙场,可偏偏被人摘根行了宫刑,送去伙房。
如果姜月照是个正常男人的话,正常发育之后,是不是也能长得同他一般高大,会不会也能像蔺金甲一样,和他成为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布巾接触到皮肉,裴宴舟后背的肌肉骤然绷紧。
一下,两下!
剧烈的疼痛从裴宴舟的后背传来,他握着藤椅的手猛然收紧,指节泛白,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不、等等!”
最后实在忍不了,裴宴舟急忙叫停,“这就是你说的,手法轻柔??”
“啊!”
姜月照一脸无辜,她举着布巾茫然,“我动作很轻的呀!”
裴宴舟咬牙反驳道,“不,你现在这手劲,比蔺金甲的还要重!!”
姜月照一脸抱歉,试探性地问着病人,“那我再轻点?”
裴宴舟倒抽一口凉气,无奈闭眼答应,但接下来这小太监的力道也没收多少。他似乎觉得连这点痛都忍不了,是不是在小太监前没有面子,选择咬牙硬抗。
过了“很久”,裴宴舟肩上的伤,终于上好药了。
他哀怨起身,重新披上蟒袍,居高临下地看向姜月照,轻柔月光在伙夫的脸颊上,蒙着一层淡淡光晕。
目光再次落下,他忽然瞥见姜月照厚厚的耳垂上,竟然有着太监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耳洞?
裴宴舟望着姜月照端盆离开的背影,锐利眼光缓缓收敛,心中生疑。
*
晨雾散尽,占城沙滩上架起几口大锅,正在熬煮稀粥。
裴宴舟勒住战马,望着眼前这片被山洪侵袭过的村庄,眉头不自觉紧锁。
“大人,郑大人下令了,全力帮助灾民。”手下来报。
裴宴舟点头,策马回到大部队所在的密林,沉声命令道:“传令下去,全军卸甲,帮助灾民重建!”
“是!”顿时人潮涌动,擂鼓震天。
雨后天晴,为了能帮占城村民的生活,早日回到正轨,正使和副使下令,抽调大部分人上岸帮忙。
牵一发而动全身,大部队一行动,后备厨役也跟着配备齐全,连长宁号伙房里的姜月照、小渔儿和苏素白也跟着重新来到了占城国的土地上。
小渔儿免不了兴奋地乱跑,苏素白跟着呼吸好几口着占城雨林的香气。
姜月照望向远处,裴宴舟骑马奔驰而来,英姿勃发。
据说这匹战马是他的宝贝,从沙场一路跟着他,就连如今出访也要带着,放在马船上。
“这么折腾,还要劳民伤财带匹马出来。”姜月照随意嘟囔一句,“这沙滩上就他一个人骑马,真像显眼包。”
临近午时,伙夫忙着做饭,裴宴舟牵着战马靠近。
他的目光落在姜月照的身上,开口吩咐道:“你等会儿忙完,把我这匹马给喂了,要给他准备十斤胡萝卜,顺便前去海边刷一刷。”
“喔。”
姜月照从灶台中探头,她很想问:“为什么是我!多干一个活儿,又不能多加点工钱。”
虽然内心反抗,但姜月照嘴上答应着,谁叫她才是真正的“牛马”,然后她还要去伺候领导的“牛马”,简直牛马开始,牛马中的牛马。
十斤胡萝卜?!
这马也太能吃了吧!
对了,既然大家都是牛马,得先熟悉一下名字吧!
姜月照扫了一眼那匹战马,马儿的双眼炯炯有神,毛色发亮,步态稳健,头倨傲扬起,跟他的主人一个样。
姜月照朝裴宴舟问道:“大人,那他叫什么名字啊?”
“……”
裴宴舟心中顿时像被触动一般,除一同长大的蔺金甲,还是第一次有谁,将他出生入死的爱驹当做朋友一样。
裴宴舟压制内心有些翻涌的情绪,沉声回道:“叫‘胡萝卜宝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马的名字是他年少时,没有仔细思考取名的结果,所以有那么一点草率……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姜月照软糯的声音。
伙夫朝着马儿笑着点头道:“喔,你好呀,胡萝卜宝贝!”
裴宴舟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唇角快速动了动,转眼消失,刚才那一抹浅浅的笑意,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午膳过后,胡萝卜宝贝被姜月照牵着去往海边,一同还有小渔儿在旁边一起刷毛。
远处的裴宴舟,正举着千里眼观察。
“金甲你说,姜月照是不是跟别的太监有点不一样!”
裴宴舟问道,顺便将手上的铜镜递给他,让他也看看。
自从那日发现他身上的耳洞后,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有没有可能,姜月照是个女人呢?
但这个颠覆性结论,裴宴舟没有轻易说出口,他眼下只好找兄弟,看能不能论证些问题。
先大胆假设,再小心求证。
蔺金甲接过千里眼,看见海边的姜月照正在轻柔地刷马。
以前的裴宴舟,是不会轻易把他的“胡萝卜宝贝”交到别人手上,除了自己亲力亲为,实在没空才交给孙荣去打理。
因为孙荣和其余手下忙着给占城人民修缮,便把看顾胡萝卜宝贝那么重要的活儿,交给了那个小太监。
镜框中,姜月照一边刷着,一边朝身边的小孩,霹雳吧啦地说着什么话。
善读唇形,是每位大明合格的锦衣卫,必修功课之一。
蔺金甲举着千里眼,说道:“他好像,正在,说你。”
裴宴舟眼神微动,眉梢轻挑,茶杯暂时放在唇边没喝,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问:“说什么了?”
“他说。”蔺金甲斟酌半天,欲言又止。
裴宴舟仰头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自信回道:“但说无妨。”
“他说,你是一个大坏蛋!”
“咳咳……”吞到一半的茶,把裴宴舟呛得不轻。
这时冯时背着药箱,风风火火地冲回营帐,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茶壶里的水被喝光了,倒不出来。
裴宴舟急忙将挂着一旁的水壶递给他。
冯时揭开塞子,猛灌好几口,终于解渴后,这才开口,但声音异常嘶哑,“幸好!这次水患,没有谁受重伤,都是些轻伤!”
“就是占城村民的卫生习惯啊!!我和通译嗓子都快说哑了,他们就不肯听啊,水患之后的饮用水,我让大家一定要注意,别乱喝拉肚子了,结果人家就不听!!我的天妃娘娘啊,没见过那么固执的野蛮人!”
裴宴舟轻拍冯时肩膀,小声提醒道:“毕竟不在大明,在外注意言辞。”
冯时这才有所收敛,但也忍不住继续吐槽,压低声音道:“通译大人也很无奈,我们快讲了上午,口干舌燥,年轻妇人为了孩子,这才接受把各方面的卫生习惯给改善。”
裴宴舟点头附和,前几日同郑和大人去参观占城国王的宫殿,规模着实不能和大明相比,甚至比不上大明的一个内阁大臣。
这次巡访的目的之一,正是将大明的先进产业传播到这些邻近小国,“宣德化而柔远人①”,需要他们认识大明的存在,也需要他们认识大明如今的皇帝是谁。
……
胡萝卜宝贝在姜月照的手上,毛发焕然一新,透出原本油亮的光泽。
战马几个月在船上颠簸,好不容易下船,还洗了个澡,自然神清气爽。
姜月照一边刷马,一边吐槽裴宴舟,“昨日还觉得他为人骁勇,今日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大坏蛋!!”
“不是针对你啊宝贝,我们都是被他欺负的牛马,你是马善被人骑,我就是人善被人欺!”
姜月照嘴上说着,恨不得捂住胡萝卜宝贝的耳朵。
又恨又爱的模样,让旁边帮忙的小渔儿忍俊不禁,捂着嘴巴一直“咯咯咯”地笑。
两人加快动作,今日伙房把船上的石磨搬下来。
苏素白正在教占城村民如何做豆腐,姜月照心里早有几样豆腐菜想做了。
骑马的裴宴舟:女人,是不是在为我着迷[墨镜][墨镜]
姜月照:在外面不要说认识我,显眼包[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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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宣德化而柔远人” 引自《天妃灵应之记》
大意:以德行敦化社会群伦,以友谊善待海外宾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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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做豆腐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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