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一切诸果,皆从因生。①
这四句偈言,是那年春尽之际,薛隆爱于沧州天姻寺辞别崔嫮时,她师父慈泪尼娘娘诵念与她们听的。
慈泪尼娘娘瞧着薛隆爱,说道:“这般韶华,满目怆痛,唯有与佛结缘,方能消散烦恼。”
崔嫮悄悄告诉薛隆爱,慈泪尼娘娘是晋帝的原配妻子,晋帝为稳固皇位,要娶大丞相的女儿。慈泪尼娘娘便只好顾全大局,自愿削发为尼,从此远离京畿,游居佛寺参禅度日。十四年来,她唯一的亲生儿子,也不能相见一面。
薛隆爱这才恍然,慈泪尼娘娘这个古怪的称呼,缘于此故。
尼娘娘三个字,是她曾为帝王女人的烙印,哪怕帝王已弃了她,她也已归入佛门,这个烙印,也将终身跟随她。
而慈泪这个法号,是十四年来的日日夜夜,她思念儿子流下的血泪。
崔嫮满嘴千刀万剐,无般不咒骂晋帝摒弃发妻的行径,薛隆爱也自是赞同。
自沧州一别,在汉水之畔的比翼关,有一个少女,每逢心神不定时,便在心里念诵这四句偈言,不住地警示自己:想结怎样的果,就要种怎样的因。
这少女已十七八岁年纪,换下一身缟素,依旧喜穿淡紫花罗银泥裙,绣带飘飘,绰约如玉。可她眉目间,不再有初时的天真烂漫,视事事淡然若水。
她孝期虽完满,可心里的孝,并不曾远去。
这少女姓薛,她有一个情意缱绻的名字,名唤隆爱,是前朝西蜀户部侍郎薛雪蒿的次女。长姐单名一个棋字,婚配六州大都督桓烈的义子,虢虎郎桓武。
迎亲之日,蜀帝以通敌叛国之罪下狱桓烈满门,桓武途中即令车马返回潼川营救,不料此时,齐军攻破汉中城邑。
一场战祸,国家覆灭,家族倾亡,只剩桓武与薛隆爱存活于世。
后来,大梁与北晋的联军入蜀,会盟桓家军余部,勠力同心赶走了齐军。但因蜀帝诸子皆被齐军所杀,复国无望。大梁同北晋议定,以汉水为界,中分蜀地疆域,汉中七州归大梁,以北诸地归北晋。
大梁追封桓烈为忠勇公,为他平反了通敌冤屈。又向桓武承诺厚待桓家军,兵将士卒仍旧留用。眼见蜀中军民皆已臣服大梁,桓武也只好率军归顺,荣封神武将军。
桓武挂念薛隆爱无故出走,派出好几拨探子天南地北寻访,终有回报,说曾在江南鹊洲渡口发现她踪迹,现下却已身在沧州。
桓武微微一惊,只道她小孩子家任性胡闹,竟跑去北国瞎玩。但因薛雪蒿临终嘱托,不能责怪,必要将她带回身边。
于是,他向大梁镇军大将军阮重相告,喜幸阮大将军是个重义铁汉,用人不疑,允他领兵随晋军北去寻回舍眷。
不想阴差阳错,解了北晋沧州之危,也算报了些许国仇家恨,并不放在心上。
将薛隆爱带回比翼关后,桓武置下一所空宅,寻了一个官卖的罪眷冯氏当做奶娘,近身教引她,又买了几个丫鬟小僮伏侍,再去接了桓夫人母家仅剩的独子卫礼陈同住。
桓武这般安排,原因有二:一则,从前在汉中时,卫礼陈与薛隆爱是玩伴,十分投缘,他比她小两三岁,可认做弟弟。家里热闹一些,渐渐或能稍减她亲人尽失的苦楚。
再则,桓烈夫妇膝下无所出,桓氏兵法奇阵,已尽传与桓武。但他心里自知义子身份,深感桓、卫两家终该由卫礼陈来振兴,故一心要将他磨练成才,已教他随在军中习学。
自此,桓武、薛隆爱、卫礼陈三人自成一家,领兵镇守在比翼关,以待北伐灭齐。
薛隆爱感念其恩,曾提议二人认义为兄妹。桓武却道:“何须认义?总归你也叫惯了大哥哥的。我既已答应薛伯父照顾你,不用这些虚礼,我也信守不渝。”
薛隆爱垂了眼,斟酌片刻,道:“那么小妹以后改口尊你为姐夫。”
桓武摆摆手,只说:“大礼未行,我当不起这两个字。”
薛隆爱并不接口。
只见她交叠着手腕,摆弄手上的铃铛,轻轻晃出些许清悦声儿来。这时微风轻漾,从窗隙中来,吹得那窗纸泠泠有声。
早至夕阳时分,残霞似绮,红洒洒地铺在窗柩上,照落在她淡白的脸颊上,闪闪掣动着,滟滟摇光之中,那个碧血染身的女子,又站至跟前。
尘世滚滚,四季不歇。匆匆之间,梅梢换了三回新枝,已是大梁元狩三年。
其间,桓武所创的鹣鲽阵名震天下,屡屡击败北齐精骑,夺取辽河并州等地。
仅仅三年,极目宇文家的天下,版图已是南北四朝之最。
破阵曲又一次随着桓武的凯旋响彻比翼关时,薛隆爱听在耳中,只觉如九皋鹤唳四野鸿哀一般。
她对桓武说:“大梁皇帝真是聪明,桓家军誓雪国仇之心愈强,他的盛世,就愈辉煌。”
其实她还有话未曾说尽。
过不了几年,待大梁全盛之时,桓家军也就该如她父亲一般,默默敛骨于风中,翻遍史书也寻不到任何有关的笔墨了。
鹊洲渡口所闻所见,起初薛隆爱是寻不到机缘说出。虽朝夕相处,她与桓武并不亲近,与卫礼陈也亲厚有限,后来日子越久,她已不知该如何启齿。
桓武从来也不相问。
又是一年春风骀荡时。
因桓武胜仗归来,又逢西域诸国来朝,朝贡舍利骨和佛牙经书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
梁帝崇佛,自然大喜,又怜嗟起早亡发妻袁氏生前辛勤,却未能同享尊荣。
于是下诏晓谕内外,命南山长公主监国,御驾要亲临昔年起兵之地沟梁郡,祭告天神地祇,以慰袁氏亡灵。
又令两位皇子随巡,选在烂陀寺督办无遮大会。方好接见西域二十七国使臣,彰显国朝风范。
择定吉日,圣驾启銮。
文武大臣扈跸起行,百姓跪叩道旁迎送,舆马仪仗达数十里,围轿前燃沉香如雾,在途张旗呼拥之声,随风震响,何等煊赫,何等威势,当世无二。
沟梁郡与比翼关相隔汉水而望,梁帝发妻袁氏当年落水身亡,尸无下落。因此梁帝不愿渡江,特诏桓武前来觐见。
桓武听闻西域僧多有奇术异能者,会踏索上竿、口吞铁剑、傀儡火戏,观者皆道活神活现。何况这般盛会,定会下设百戏于寺中,角抵舞轮,升竿掷绳,应有尽有
桓武意兴盎然,说不如举家同往游玩一番。薛隆爱这边,却是另一副波澜不兴的光景,她定了心,只孜孜不倦的伏案钻研药典,或在遍布穴位的桐木人身上专注用功。一遍又一遍,永远也忙不尽,仿佛岁月也能这般永久地搁浅下去。
卫礼陈从旁撺掇,道:“爱姐姐又作怪,这一趟战事我和大哥哥来去三个月,难得闲中,一同去游赏玩看多好。撇了你一个人在家,岂不闷中添闷?”
薛隆爱咬定牙不去,微笑道:“小陈哥儿最爱胡说八道,谁说我闷来?你们随军携备的定心丸,我总嫌有一味辰砂药性太强。俗话说:疗恶疾才须用猛药。出兵打仗虽要药石有效,可若常用猛药,终是于身体无益。我配好了一个新方子,缺一味附子加炮,我留家验看生药。”
卫礼陈还欲劝说,桓武道:“随她吧。”
次日一早,桓武和卫礼陈整备行装,收束停当后,与关中文武官员一同渡江,觐见天颜。
薛隆爱也起了个早,伏在窗下眼看着桓武和卫礼陈出门,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只是怕见故人而已。
在家闲来无事,见天气晴好,薛隆爱想起去岁深秋时采收的赤芍,当下忙乎着要晾晒一番,免得起了灰霉。
同奶娘冯妈妈、丫鬟紫璎自在檐下忙碌,等着采药的小厮长生回来,交付生药过目。
正在这时,小僮长安忙忙促促的跑进后院,报知道:“姑娘快领人去瞧瞧,长生策骑过山道时,不知和谁家的车驾相撞,叫人拿住了。只有一个觅汉趁乱回来报信,也鼻青脸肿的。”
薛隆爱一惊,忙放下手中草药,一边唤备轿,一边道:“谁家这样跋扈?道中车马相撞也属常事,若未伤及人,彼此好言道歉一番也就是了,怎么打的鼻青脸肿?”
那觅汉趋步跟随,急道:“看着不像咱们关中的人,四围人从,全副车马仪仗,塞挤在道中,实不好走,这才无意撞上。长生哥已再三致歉,那马前仆人甚是强横,不听人分辩,二话不说,直拿马鞭扑打。咱们的人这才还了手,他们便放恶犬咬人。”
薛隆爱急急上轿,几个习武的小厮打伞跟随在后。
不多时,在川蜀比翼关山道上,红花成阵,绿柳成阴。因关中官员及家眷大多去烂陀寺游赏佛会,道上车马稀少,只有一顶花花细轿软步如飞,匆匆而行。
轿子刚被抬上山坡,便已遥听见犬吠声。
轿帘掀起。
薛隆爱早已自轿中急步走出,定神一望,顿时惊怒交加。
只见草药撒了一地,血也溅了一地,几个小厮觅汉被二十余头雄猛凶恶的猎犬追逐着四处乱窜,头脸、身躯皆有淋漓血痕。
金翠雕车前,前后护卫似在观赏趣态一般,哈哈拍手大笑,欢悦声中夹杂着惨叫声,无人生怜,倒觉增添兴味。
薛隆爱纵身向前,照准那四处咬人的恶犬,双手一扬,各发十二只铁蒺藜,只只恶犬登时扑地乱滚嘶叫,血流不止。
遍身是伤的小厮觅汉见薛隆爱到来,连爬带滚至她身后。
霎时间,车驾前后护卫拔刀在手,便要向薛隆爱疾砍而来。
就在这时,碧帷骤掀。
一个懒恹恹的男子声音响起,他轻斥道:“住手。”
薛隆爱抬眼一瞟,心下一凛。
那人的眼睛生的极美,却总叠暴着戾气,黑漆漆的眸底,蕴着终年不散的阴鸷。每一个活人,在他眼中别无二致,皆是死物。
她记得这双凤目的主人,大梁皇帝的长子肃王宇文胤。
宇文胤缓步下车,见他一身戎装,玄青销金蟒纻丝绣袍,腰束着雕蟒赤玉带,脚踏串珠云头靴,漫不经心的向薛隆爱走近来。
冷森森一道目光,向她上上下下打量良久,问道:“是你。还记得我吗?”
薛隆爱道:“记得,阿桓的哥哥。”
①:出自华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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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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