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年,农历九月九日,未时。
富丽堂皇的秋府一时之间,陨落于世。
锦衣卫抓捕族人,拆除牌匾,毁掉族谱,所有的田宅和金银等全部充公,府邸收归内务府。
秋路云身为唯一活口,站在大门目睹全过程。
秋天正在朝向冬天走去,所以凉风和太阳携带着淡淡的冬日气息。
他面无表情,厚重脚跟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呆呆地立定在原地。
监察御史就站在他的对面,注视眼前可笑的画面,边说:
“皇上念在兄妹旧情,开恩特赦你留身上的玉佩,和郡主一件遗物。”
这句话意思是,他的娘亲生前是王爷的女儿,皇上顾及血缘关系,网开一面。
秋路云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生怕有一丝不合规矩落下把柄。
在官员的面前,秋路云跪下来听口谕,双手借旨后三跪九叩。
他低头,说:“草民秋路云本当万死,陛下宽仁,赦免死罪,许存遗物,恕我无以回报,必定每日烧香。”
“皇恩浩荡,草民永世感佩,请大人替我叩谢皇恩。”
之后,两人无言。
秋路云连眼睛都没有眨,努力地记住秋府最后的容颜。
一枚橙色的枫叶落在他的肩膀上,随后飘在地下,刚好锦衣卫搬珠宝经过,踩碎了它。
锦衣卫脚底粘着枫叶的碎屑走了过来,询问:“御史大人,和静郡主的灵牌该如何处置?”
监察御史速即盯着秋路云的脸,妄想从中寻到“不服”的踪迹。
结果,计划泡汤。
这时,太监飞奔过来,大声喊道:“皇上下令,和静郡主的灵牌不准动,需带回宫中!”
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第一时间看的是秋路云反应。
只见,对方眼里装满了府内的凌乱。
秋路云清楚地记得,前半个时辰,自己还在花园练功。
忽然,小厮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秋路云以为是来通知饭已经做好了,下意识回:“我稍后再吃。”
结果,小厮眼眶的泪立刻涌了出来,拼命地摇了摇头。
小厮颤颤巍巍地说:“少爷,大臣们联合告发老爷制作御用物品,还有结交潘王之举,皇帝暴怒下令满门抄斩包括奴仆,只留您活。”
“皇上没有给爹辩解的机会?”他眉骨跳动,字音在颤抖。
小厮双膝触地,整个人瘫软,“没有…没有,圣旨和官兵已达。”
“少爷,这该如何是好啊!”这句话持续回响在秋路云的耳边。
小厮口中的“少爷”,也不过刚满十六岁,生日宴前不久办完。
至于族人和奴才的下落,那就是由太监监斩,当街执行斩首。
金银珠宝搜刮完,轮到处刑。
时辰已到,锦衣卫押着秋鸿走上了断头台。
百姓开始沸腾。
秋鸿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儿子的身影。
原则上,赦免人员是不可在街上观刑的,容易引起民愤。
所以,锦衣卫让他融入到人群旁边,见证他父亲的头颅是怎样掉下来的。
他挤挤唇,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可斧头快了一步。
秋路云眼睁睁地看着,他爹的头脱离脖颈,随后像球一样滚落在地面上。
秋路云瞳孔放大,合闭眼睛的同时脑海里回响的全是上秒触目惊心的一幕。
族人流出来的血,将闹市的地面染红。
老百姓有明面欢呼的,也有暗自提出疑问的。
他们不明白,向来清廉正直的秋鸿大人,怎么就变成贪污贿赂的奸臣了呢?
但仅仅是疑惑罢了,无人敢向衙门提出质疑。
最后一个处置的人是看着他长大的管家。
管家眼中含泪,紧紧地盯着秋路云,干枯的唇动了动。
尽管他没有出声,秋路云却听得一清二楚,对方是在说:“少爷,保重。”
流程结束,众人纷纷散场。
太阳猛烈,秋路云受不了强烈的光线照射,顺着众人脚步远去。
如今族谱被毁,牌匾被拆,祖坟推平,只有黏在地面的血迹和挂在街市的头颅能证明秋府曾经存在过。
秋路云的好友好不容易在偏僻的荷花池里寻得他的身影。
吴之颂细细打量他,虽然对方身穿粗麻衣,只有一根绳系发,但骨子里清冷高贵的气质是不可掩盖的。
吴之颂悄悄走到他的身边,秋路云早就察觉到他的到来,所以神情没有半分诧异之色。
两眼相对,吴之颂说:“你去我另外一个宅上住。”
秋路云表情淡然,谢绝了吴之颂的好意:“我现在是罪臣之子,你小心受到牵连。”
吴之颂皱了皱眉,“冬天你怎么熬?”
说罢,硬要把装满铜板的袋子塞给他。
面对生活,秋路云不得不接受这份钱。
吴之颂态度强硬:“你可以不去我家,但你必须得有一个容身之处。”
秋路云扫过他的脸,语气十分平静:“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吴之颂一脸焦急,反而秋路云静静地望着枯萎的荷花,不慌不乱。
忽然间,他看到有一只蝴蝶落在早已蜷缩在荷叶上。
吴之颂率先打破氛围:“去应聘小二想必也没人敢要你,不如给你张假的路引,你拿着你的新身份去生活。”
秋路云移开了目光,淡淡道:“谢谢你,若有机会偿还恩情,我必定回报。”
吴之颂语气豪迈,“多年兄弟情就不必说这些了,太生分。”
“你要是有困难,你就找我。”
吴之颂确实有足够底气说这句话。
秋路云唇角平直,定定地注视他,看见对方的执着。
秋路望望池面,望向他,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吴之颂紧接着问:“想必你没吃午饭,我们去吃饭,如何?”
秋路云甚至没有犹豫,直接拒绝:“谢谢但不用,我们之后还是少来往,以免被人误会。”
吴之颂语塞,他想读懂对方眼中的情绪,却发现对方的眼里根本没有波澜。
他顿了顿,“道理是这样,但我们是多年好友,我不可能隔岸观火,我的良心过不去。”
“你有没有想过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秋路云眼眸温度骤然下降,静默两秒钟,“打工赚钱,买地建房。”
“不复仇吗?”吴之颂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秋路云根本就没有机会。
他不能走仕途,也不能参军,皇帝大概率也会派锦衣卫监察他的一举一动,以防有谋反之举。
就算真相到来,那又如何?
若确定这是冤案,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失去了民心?
吴之颂捕捉到对方无意间流露的悲伤,想了想,意识到安慰的话语是苍白的。
他说:“皇上可真奇怪,没将你关大牢或流放,没有任何指示,只是把名字给删了,任由你活下去。”
秋路云指尖掐着手心,克制情绪外放,自嘲道:“我最好的活法就是隐名埋姓,当一切都不存在,苟且偷生。”
“这是皇上给我的暗示,我不愿也得愿。”
吴之颂看他微微蹙眉,又从话语中听出暗含的悲凉。
从始至终,秋路云表现得风轻云淡,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的心态足够稳当,因此旁人往往忽略他的年纪。
吴之颂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让我父亲暗中调查,找到凶手似乎无济于事,起码也知道该恨谁。”
秋路云正准备张口说话,吴之颂连忙打住:“你不要说那些我不喜欢听的话,比如‘谢谢’,‘不必’。”
秋路云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来,吴之颂连忙跟随他脚步走出亭子。
吴之颂追上他的背影,问:“你要去哪里?”
“远处有人来了。”秋路云大步地朝深山走去,语气轻飘飘的。
吴之颂回头,的确看到了两位身着普通,扛着水桶的老人。
他脑子想了想,知道这是对方为自己好,毕竟想传谣言可是很容易的。
秋路云突然间停下脚步,漫不经心道:“你吃饭没?”
吴之颂愣了愣,“没有啊,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哪有胃口吃得下。”
秋路云催促道:“你快去吃饭。”
吴之颂摸了摸肚子,的确感觉肚子扁了些。
“那你答应我别走远,我办好路引,我就立马找你。”
秋路云看到那两位老人往另座深山走去,内心松了口气。
他说:“嗯,我们在荷花池见面。”
他估摸着时间对方没那么快回来,跟荷花交流无趣,索性买一顶面纱,在街上四处看看有没有招聘的。
走着走着,秋路云总是能听到百姓谈论秋府的事情。
“你说秋少爷去哪了?”
“我也不知,皇上大约顾及皇室血统,流放岭南或者关押某个大牢里。”
乙握着拳头,愤怒的说:“我不相信秋鸿大人会做出欺君负国之事。”
甲捂住了他的嘴,“你这是在质疑圣上吗?”
乙挪开他的手,愤愤不平的说:“你忘记秋大人的好了?”
“我当然没忘,”甲垂下眼眸,“皇上不可能再重新追究,再提他有什么意义呢?”
秋路云喉咙一紧,四肢隐约感到疼痛。
他咬着唇迅速离开眼前的摊子,逃离现场。
搜寻无果,他只好回到约定的荷花池。
期间,吴之颂派仆人来送糕点。
他一眼看出来那是吴之颂的跟班,名叫小陶。
小陶手里抱着盒子和几件素净的衣服。
他弯腰,面带笑容道:“秋公子好,这是小少爷为您挑选的糕点,您尝尝。”
“这衣服也是少爷命我带给您的,小少爷不喜欢穿素净的衣服,一次都没穿过,已经清洗干净了。”
秋路云深邃的眼里,流淌的情绪非常稀薄,无色无味。
他说话的字音游离在空中,“麻烦替我向你家少爷感谢。”
之后,小陶把路引双手呈上递给他,“小少爷我跟您说,家教管束近日行动不便,还请原谅。”
秋路云单手接过路引的同时,道:“从今往后,繁琐的礼节就省去。”
小陶立即否认:“万万不可啊,您的生母是和静郡主,身份尊贵,连圣上也因此宽恕。”
秋路云沉默片刻,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小陶,“你起来。”
事实上,皇帝大发慈悲不单单是因为他母亲是当朝唯一郡主,生前感情深厚,最重要是外祖父曾救幼年的皇帝一命。
如果杀了秋路云,皇帝恐怕会被百姓诟病。
他猜还有个可能性非常大的原因,那就是皇帝清楚地知道自己父亲死的冤。
他听从主人的命令接着说:“少爷让小的问,您今晚要住哪里。”
秋路云话语轻轻的,不见沉重的心情:“住酒馆。”
小陶眼看时间不多,赶忙行礼,“您好好休息,小的有事先行告退,明日午时再再来这见公子。”
小陶走后,秋路云打开一看,盒子里面尽是他平常一口都不会动的点心。
这么多年过去,对方不仅没有记住他的饮食习惯,反而精准踩中了他的雷点。
一直没进食的秋路云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品尝几个。
毕竟已然失去选择的权利,还有什么好挑的呢?
他想。
秋路云填饱肚子,此时风席卷落叶和阳光,天色和沉闷的湖面融为一体。
预告着黄昏将至。
秋路原本想在一家廉价的酒馆居住,但不提供沐浴,无奈只好去稍微贵一点的酒店。
当他洗漱完,躺上陌生的床那刻,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
他从荷包里拿出玉镯,神色凝重。
秋路云仔细地摩挲玉镯外表,旧事立刻浮现在眼前。
母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郑重吩咐:“这玉镯是先帝所赐,成婚之后就交给你的妻。”
秋路云脑子里顿时嗡嗡的,他不知这句话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突然,母亲吐出一滩鲜血,弄脏了他的衣襟,有眼力见的仆人拿出手帕为秋路云擦拭。
母亲强撑着身体坐直,“我没有能力见到你成亲的模样了,甚是遗憾,但你可以带你妻见我的灵牌。”
母亲离开那时的秋路云才五岁,也是过完生日十几日后走的。
爹碍于母亲的身份,服丧一年后也没有添新人,妾本就没有,直到他十一岁才娶妻。
娶妻这件事,也是请奏,得到皇上同意。
说来也好笑,自从母亲去世,秋鸿对他的关爱更加少,一天除了请安和检查功课,说不上几句话。
他们通常对话就是:
“功课完成了吗?”
“练武练到哪里了?”
“背书给我听听。”
继母几乎不与他交流,缘由简单,不是亲生的。
小厮曾听到继母对秋鸿控诉秋路云冷漠,傲慢。
秋鸿当时的回复是:“别计较,你管好自己的言行举止就可以了。”
继母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秋鸿无言以对,直接离开了花园。
回忆暂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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