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宅——
董顺成其人，专门爱卖弄点自己的小聪明，当面锣，背地鼓的主儿。
他见了谁当面必定摆出一副“我不如大家”的低姿态，但是转头一定会嘲讽那些人都是酸儒，都是穷光蛋，都是贫贱出身。
他这个府邸的匾额也是这样讨便宜，按说他这个官职，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能住个七间大瓦房的院儿就算祖上积德了。
虽说叫“宅”，其实已经可以跟王府媲美。亭台楼阁，假山水榭，雕梁画栋，奢华非凡……
那么他这个宅子是怎么来的呢？当年张皇后跟皇上说，她哥要建个宅子，皇上正忙着，听了一耳朵，就敷衍了一句，“建呗。”
结果传到了下面，就变成皇上口谕，敕造国舅府……
规制批下来了，钱还不好找吗，京城那时候等着抱大腿的人比永定河里的鱼虾还多。
当然这一切李檀都是听她爹说的，她毕竟也没有出入过官场，更没有跟这位董国舅打过交道。
董绾心的房门被人推开，推门的是董顺成的小妾之一——柳如菲。
*
董顺成这人当年皇后被册封之后，就求着表妹放他去南方金陵、扬州这等富贵乡里好好见识享受一番。
张皇后自然是想让表哥去两淮那些个富贵乡里，好好替她捞一笔傍身。
但是张皇后没想到，她认为贴上毛就是猴的兄长，到了那一等一的富贵地方，跟人精们一比，就变成了傻子。别说捞钱了，就连走之前给的本钱，全让他扔到秦淮河上了。
走的时候一人一仆，回来的时候连大带小，一船都乘不下。
有人问他怎么不赎个花魁？董顺成发表了他对女人的独到见解，他认为后院的女人，在多不在精。多漂亮的女人，过个十年二十年都没法看。
女人一多，她们自己就斗起来了。他这个做老爷的自然是省心，总比请个姑奶奶整天盯着自己一个人强。
还有一个他不会明说，却出发之前就盘算好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打仗又不是那块料子，算账也算不明白，靠自己的皇后妹妹，做到七品官就已经到头了。
但是啊，人生前半场就这样了，不是还有下半场嘛。他想，我生的儿子，点了状元，入阁拜相；我生的女儿，当了皇后，母仪天下。
所以，就得给儿子找天底下最好的老师，也得给女儿找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在董顺成的眼里，最会勾引男人，最会支配男人的女人就在妓院。
于是顺理成章地从妓院里带回来这么多的闺阁猛将，红妆前锋……
*
回到京城之后董顺成自然是依旧对女人十分有兴趣，尤其是妖冶的，勾人儿的，不给她花钱难受的，不给她花的精光更难受的，……
本来在旁人看来董府后院女人们之间的竞争足够残酷，但是像柳如菲柳姨娘这样从秦淮河上走出来的女人却觉得，在这个院子里生活，根本没有任何难度。
柳姨娘有时候对贴身丫鬟说，自己小时候在秦淮河上连个唱曲儿都混不上，能混上个端茶倒水，那已经相当满足了。
她非常知道自己的脸在那个地方，别说漂亮，只能算不丑。
要是鼻子再塌一点，眼睛再小一点，脸不白净，她能去厨房当烧火丫头就算幸运了，多数不漂亮的都去扫厕所了……
柳姨娘说自己命不好，命不好就得死吗？可别傻了孩子！
命不好，咱不是还有运呢嘛！
长的没有那倾国倾城貌，咱就练别的，练眼神，练声音，练讲话，练腰身……练出来一眼就能看透恩客性情的本事，挑好听的说，捡爱听的说。
幸亏当时董顺成还没见识过妓院的那些个头牌，当年她才能一个眼神，就把董顺成勾上。
赎人之后，董顺成觉得柳姨娘原名不好听，就给改成“柳如非”了。
秦淮八艳柳如是他是没那个造化了，买个“柳如非”，他也挺满意，他甚至还觉得他挺幽默。
一旁随行的人一听，恭维道，“董大人真是好文采啊，‘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他一听，连连应和，“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桃花嘛，粉嫩粉嫩的，滑溜溜的！嘿嘿！”
在座的文官一听，面面相觑，都知道董说的已经不是桃花了。多数人心想“不雅啊，着实不雅，可是这是皇帝大舅哥，皇上怎么有这么牙碜的亲戚。”
如菲姨娘跟着姐姐妹妹们到了京城才发现，自己身上那“十八般武艺”根本用不上。
她就只需要一招——捡好听的说，董顺成就少不了她的。
她这样的女人一旦到了后院，享福的天花板也就定了，她也认为再费力也就这么回事儿了，还不如轻轻松松地享受。
后来董说让她们多教教女儿们“本事”，如菲姨娘先是诧异了一下，看着襁褓的董绾心，心想她这个皇亲国戚的出身还要学什么烟花柳巷的“本事”啊。
但是如菲姨娘聪明啊，其他姨娘也不傻，她们对了个眼神就懂了老爷的心思。
宫里前几年降生的那位，不出几年就能长成一个对女人感兴趣的男人。
如菲姨娘起初也想，这几个丫头不管谁当了皇后，自己的日子肯定比现在更好。
但是后来她生了女儿，她的心态完全变了，翻天覆地的那种变。她除了给自己女儿请先生教她读书明理，还拼了命地给女儿攒钱。
甚至还开始念念佛，去庙里拜一拜，给孩子积德行善。
她显然对董绾心能当上皇后的打算没了心气儿，但是有的是人有心气儿，其中最有心气儿的就是大太太了。
原因无他，为了她儿子。
她是董顺成府里的老人儿了，后来原配稀里糊涂归了西，跟一群从良妓女比，她最大的优势就是身家清白，就顺理成章地给扶正了。
家世清白的底子也多大没用，跟这帮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没有下限的女人们待的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什么道德底线了。
柳如菲姨娘推门进来，隔着帷幔，就看见梳妆台前摆弄瓶瓶罐罐的董绾心。
柳姨娘未语先笑，“绾心，你前两天说的琴谱，我给你找来了。还有一些果脯蜜饯，你看哪样可口，我下次多给你带些。”
董绾心看着镜子，她刚才听声音就听出来柳姨娘的脚步声。
此时她脸色十分阴郁，虽然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但是丝毫没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幸亏还有姨娘记挂着我，时常来看我。自从我搬到这个院儿之后，就少跟人接触，不知道父亲是否把我这个女儿忘了……”
柳姨娘心里尴尬，面上却不显，“大小姐说的哪里的话，咱们府里，向来把大小姐当少爷一般，这放在别的达官显贵家里都不敢想的。老爷还有我们也指着大小姐来光耀门楣呢。”
“姨娘不用宽慰我，现在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已经是涸辙之鱼，已经看不到出路了。”
董绾心不傻，要是她傻一点，在这个后宅她怎么能活到今时今日。
她早就该像她的生母一样，不知怎么丈夫就带回来一群女人，这帮女人嘴上一口一个“夫人”，毕恭毕敬地叫她。晨昏定省，把她当亲娘一样孝敬。
还没当两天一家主母，就睡了一觉，就这么安详地走了。
她小时候亲眼看着自己亲娘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还挂着笑容，但是周遭所有的女人都哭的跟死了亲娘一样。她没有哭，最该哭的应该是她啊。
但是她没有哭，她觉得这个生她的女人真是很傻。对丈夫没用的女人，这么个下场也是理所应当。
她小时候还想过到底是谁杀的生母呢？
现在她也懒得去探求真相，反正这个弱肉强食的府邸里，没有价值的人，最后都会埋到后院当花肥。
“姨娘，我打小就跟您亲，您就跟我交个实底儿，父亲是不是打算放弃我了？”
董绾心走到柳姨娘跟前，又大又黑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气，眼泪说来就来，珍珠般大小的泪珠掉落，在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眼底泛着红色，任谁看了，都会心生一股怜爱。
但唯独柳如菲不会产生这种情感，因为这丫头的这个本事，是打小她调教了好几年才到了如今这般炉火纯青的境界。
柳姨娘进门前，还不免叹息，去年董家全家被圈禁，太子还不惜翻墙进来。如今早就已经解禁，太子反而对董绾心避之不及。
前两天老爷花钱托人，给太子递信儿，说女儿思念太子殿下，胎象不稳，求殿下来看看。谁料就送来一盒碎渣渣……
难道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这副德行，贵为一国储君，需要负责的时候，也只会躲起来。
柳姨娘回头，让贴身丫鬟出去，带上门，不要让旁人靠近。
她也不坐，就靠近了董绾心，拉着她的手，小声说：“老爷去给太子爷递信儿了。”
董绾心满脸期待，却等来的是柳姨娘一句“太子爷那条路，我看咱们算是走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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