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雍都街头早早便换上了节令的装饰。
虽是腊月深冬,寒风凛冽,但雍都处处张灯结彩,红灯高悬,年味已浓。
沿街檐下,一串串红灯笼高高悬起,在风中轻晃,如一行行倒垂的温火,点燃了街巷的年味。
暖光洒在旧墙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孩童们提着小兔灯奔跑嬉笑,许多门户已贴上了崭新的春联与“福”字,虽未至除夕,却也挡不住人们盼年的心。
巷口的点心铺早早摆出了蜜酥枣糕、芝麻麻团和红枣发糕,一摞摞热腾腾地码在竹盘里,铺子前挤满了等着买糕的孩童与妇人。
这座因岁末而热闹起来的城池,仿佛也有了一点可以拥抱的暖意。
“你快点呀,再磨蹭我就不给你挑礼物了!”
时岚一把将乔知遥从时家小院中拉出来,嘴里念叨着,步伐快得像要飞起来。
乔知遥被她拖得踉跄一步,不禁微微摇头:“你倒像是要过生辰的人。”
时岚回头朝她笑:“你忘啦?咱俩生辰只差两天,从前都是你娘和我娘一块操持,哪年不是一起吃长寿面,一起放花灯?”
“你娘还会每年给我们一人做一件新衣,伯母的手艺真是没话说。每次穿她做的衣裳出门,那些小姐们都艳羡得不得了呢。”
时岚说着,忽地顿住了片刻,语气轻了一些:“转眼都三年没这样过了。”
但随即她又扬起眉眼,笑容重新热烈起来:“不过今年也不迟。我替伯母陪你过,你就当是陪我还账。”
冬日的寒风虽凛冽,却吹不散街巷中节日的欢愉。
暮色渐浓,雍都的大街小巷早已挂起彩灯,五彩斑斓的光芒映照着青瓦白墙,给沉寂的冬夜披上一层绚丽的色彩。
人们提着造型各异的彩灯,穿梭在灯影摇曳的巷弄间。
时岚像早有准备似的,一路将乔知遥拉向一家家熟门熟路的铺子。
绣云阁内,春装静静陈列,期待着新岁的到来。
“这家布料新,绣工也细,我常来。”时岚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将乔知遥轻轻推进这家唤为绣云阁的成衣铺。
时岚知道乔知遥的脾气,素来清冷克己,不肯轻受旁人恩惠。
乔知遥回雍都后她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只是那点心意总被乔知遥温声拒回。如今借着生辰的名头,倒是多了个合情合理的由头,自己又怎会轻易放过?
掌柜的一见是时岚,立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哎哟,时姑娘来了?今儿可真是贵客临门,里头请、里头请,您看是要挑新样,还是照旧裁式?”
时岚扬了扬下巴,语气轻快:“今儿不是我买。你把店里今年最好看的衣裳都拿出来,越新越好,越精致越好——”
时岚微微侧身,将乔知遥往前一让,“看到我身边这位姑娘了吗?给她挑。只许最好的。”
掌柜的一听,更是笑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哎哟哟,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出尘人物,穿什么都好看!时姑娘您放心,小的这就叫人拿样子来,保证您满意!”
他知道这位时家姑娘出手一向大方,心里已开始飞快盘算今日又能开个好彩头。
乔知遥被时岚用一袭又一袭春衫半推半搡地试了个遍,最初还试图推拒几句:“这些太华贵了,不适合我——”
“你适合。”
时岚截断她的反驳,言之凿凿:“你穿什么都好看。别说这些了,今天你不许说‘不要’,我告诉你,它们都是生辰礼物!”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乔知遥只得无奈笑笑。但她心中明白,时岚这些“生辰礼”,其实是在补偿这三年未曾相伴的亏欠。
待乔知遥从屏风后换衣出来时,时岚已等不及拉她转圈,衣摆轻扬,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清隽出尘。
“都买。”时岚一锤定音,回头就叫掌柜打包。
乔知遥轻声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阻止。
接下来的路线更是被安排得妥妥帖帖。
时岚又带着乔知遥来到了一家“绮华斋”的首饰铺。这家名为“绮华斋”的首饰铺,是雍都城中颇有些名气的老字号。
铺中灯影摇曳,绣帘轻垂,铜制灯盏散着柔和暖光,将玉钗环佩照得光华流转,温润如水。
几案之上,一排排钗簪规整铺陈,或嵌珠,或点翠,款款精巧。
时岚一眼便相中一对海棠双钗,款式极简,皆以浅翠为骨,一支钗头刻着半开的海棠花,另一支则是含苞未放,线条干净却颇见心思。
时岚将钗举起,分别比在她与乔知遥鬓边:“你看这对。一开一未,刚好配成一双。我戴这支花开的,你戴这支将开未开的,像极了我们。”
时岚语气带着一贯的自然而然,像只是随口一句,眼底却满是认真。
乔知遥微怔,视线落在那钗上,片刻未语。
她并非不明白时岚的心意。
那对玉钗虽不华丽,却刻满了时岚未曾言说的用心与温柔。乔知遥心里早已盘算好诸多推脱理由:太珍贵、不宜收下、不必如此……
但那些话语一一涌上乔知遥的舌尖,却终被无形的情感阻隔,难以吐出。
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件首饰,更像是一道时岚立下的誓言,悄无声息地承诺着:无论前路多险,她都会一直守护在乔知遥身旁。
乔知遥凝视那钗,终于没能再推辞,只轻声回应:“若是如此,那我便收下了。但我收了,就记着了。”
时岚挑了挑眉,笑意弯进眼里:“那你可记好了,回头我问你讨债可不许装糊涂。”
挑完首饰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首饰铺,街灯斑驳,空气中还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意,却被灯火和人声驱散了些许冷意。
时岚看了看旁边的乔知遥,眼神带着几分戏谑与宠溺。
“说起来,阿遥你呀,真是不懂得自己这张脸有多好看。”时岚说着,就顺势将乔知遥拉进了旁边的胭脂铺,却让人很难不相信其实她早有预谋,现在只是随便扯了个理由。
胭脂铺内摆满了各色香粉香膏,柜台上陈列着一只只雕花妆匣与瓷胎粉盒,碧釉、白瓷、铜胎漆器错落排开,在灯光下泛出温润光泽,散发着缕缕花香。
乔知遥看着时岚熟门熟路地一件件挑选,眼见她又要让小厮将那套梅花胭脂一并包起时,一向冷静克制的她也忍不住眉心一跳。
哪怕乔知遥今日已有了几分随时岚心意的想法,决定让她借着生辰名目发泄些藏在心里的愧疚,可这般“肆意妄为”,还是太过火了些。
乔知遥正要准备开口阻止,话未出口,时岚却头也不回地道:“生辰礼,不能省。”
乔知遥一滞,半是无奈,半是真恼,索性低声开口:“时岚,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是再这样胡来,我可就回家不过了。”
时岚手中动作一顿,嘴角抿了抿,这才悻悻然收了手,顺势在旁边抓了一块糖桂花点心嚼着,含糊不清地道:
“你啊,就差在脑门写上‘克制’两个字了。”
乔知遥没再出声,只低垂着眼,将这一切都默默记下,心里暗暗盘算着:等发了俸银,要一件件买回来还给时岚。
等两人出了胭脂铺走到南街口时,晚风起处,春灯一盏盏次第亮起。
长街灯火如昼,行人络绎不绝,花灯下是说书人,街头角是舞龙阵。人声鼎沸间,一处角落传来清晰的鼓声与竹板响。
时岚扯了扯乔知遥的袖,“听书的。咱们过去看看?”
乔知遥微微颔首,随她一道挤入人群。
街角围着不少听客,皆立于灯影之下,屏息静听。
说书人正讲到激烈处——
“只说那年西防局势未稳,副将林晟忽于夜间劫银出逃,一路杀至关外,惊动朝野——”
“此人本为边军宿将,却在兵封未定之际潜逃异域,带走数十万银两与机密军图,自此踪迹全无。有人传他投了北地胡部,也有人说他早已另立营寨,自称一方偏王!”
“而礼部尚书乔昶,因曾于林晟军中赏银账册上亲批六字,被指‘私调军资、通敌叛乱’,三罪并一,锒铛入狱。”
“乔大人身为朝中清贵,却落得暴毙狱中,实叫人唏嘘……可天下之事,真真假假,哪说得清呢?”
说书人抖着扇子,叹息声未落,便又翻声高喝:“只道是人心难测,世事无常——“
“诸君当警醒,世道艰危,不可轻信旁人啊——”
人群中,乔知遥静静站着,未发一语。
她并不意外这些传言。
自那年案发后,坊间便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有的将林晟骂作叛将奸贼,有的却说他是另有所图。还有人言之凿凿,说他是早就投了异族,如今已在关外称王。
而更多的,却是把乔昶与“通敌”“私银”“暴毙狱中”等字眼一并写入话本说唱之中,添油加醋,传得愈发荒诞离奇。
乔知遥知晓这些都只是坊间唾沫,不值辩驳。
可今日站在这灯火如昼的街头,亲耳听着陌生人抖着折扇,把父亲的一生轻飘飘归结为“清贵落败,死得可怜”八个字,乔知遥却仍觉得胸腔微微发紧,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呼吸。
她的手用力攥着袖角,掌心隐隐作痛,半晌才慢慢松开。
她的父亲,一生为官清正,持节慎言,连一笔赏银的账批都三思而后行。可这样的人,却逃不过“未审先判”的命运。
她不能让父亲就这样被人遗忘在风口浪尖后的沉泥中。
他是乔昶,是曾书写正册,荐引寒门,推文修礼的朝堂重臣,是她的父亲。
她一定要为他昭雪。一定要。
无论前路多么凶险,无论这幕后之手如何难以撼动,她都要一笔一笔,重新书写那被掩盖的真实史实。
说书人话音未落,时岚便眉头一皱,低声咒道:“晦气!”
她毫不犹豫地拉起乔知遥,急步离开:“他们懂什么?什么都不知就乱说。”
乔知遥望着远方灯火,声音轻得如风中一线:“无妨的,我早习惯了。只要我们心中清楚父亲的为人,世上便还有人为他昭雪而奔走,也就还有希望。”
时岚听完后,骤然握紧她的手,并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要用这份坚定替乔知遥挡下一切流言蜚语。
时岚心中暗自懊恼:本想让阿遥好好过个生辰,怎奈却被这该死的说书人搅乱了。
于是,时岚拉着乔知遥朝花灯主展坊走去,低声说道:“走,去那边看看花灯,别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搅了心情。”
时岚想,那些绚烂的灯火,也许能让阿遥的心情好起来。
不多时,她们来到花灯主展坊。那是一条沿河铺设的花街,灯影倒映水面,仿若银河坠地。
花灯式样各异,有雕龙画凤者,有剪纸山水者,更有数盏以轻纱制成的宫灯,灯心一动,灯面便浮现流转画影。
时岚左顾右望,忽然眼尖地看到一旁巷口摆着个小摊,她兴致冲冲的对着乔知遥说道:“诶,那不是你曾经爱吃的……梅花酥?”
乔知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
“那好像是雍都今年才出的口味,听说香脆里还透着股桂花味。”时岚两眼放光,兴奋地补充道。
话音未落,时岚已飞奔而去,边跑还边喊:“你别走开,我去买!”声音远远地随风飘来。
“你慢点。”乔知遥喊了声,却只能看着她那快如风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却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意。
然而,就在此刻,人群突变。
“花车来咯——让一让!”
锣鼓响起,街尾的花车缓缓驶来,前方人潮猛地涌动,将乔知遥自原地裹挟着向前推。
她几次试图从人流中抽身,却愈陷愈深。
直到喧嚣散去,乔知遥终于挣出人海,站定身形时,已不在原先的街巷之中。
而她抬眼望去,眼前正是一座废府,门前嵌石“枢密”二字已斑驳难辨。
院门半掩,一个熟悉的身影静立于那灯火交错的街角。
他一身墨衣,挺拔如松。眉眼如旧,神色寡淡,望着眼前旧府,似是沉思,却又像在等待什么。
是顾之晏。
乔知遥下意识地想绕开。
可就在她移步欲走的那一瞬,目光无意掠过那道熟悉的身影。
顾之晏站在旧府门前,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寡淡,眉眼冷峻如雕刻,几乎无懈可击。
可乔知遥却在那一刹那之间,忽然看见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痕,悄然浮现在那张冰冷而完美的面庞之上。
像是极深的湖面,却在无风的夜里泛起了一圈不该有的涟漪。
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察觉的情绪。那甚至不足以称之为悲伤,只是一种深藏已久的,未曾出口的沉默与孤独。
然而乔知遥看见了。
乔知遥不知自己是如何察觉的。或许是太熟悉那样的表情,太明白把情绪埋进骨子里也不肯泄露是什么样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从十四岁那年初见起,乔知遥便察觉到,顾之晏也是那种不会轻易示弱,不愿将心事显露分毫的人。
一个即使孤身站在风口,也不肯低头的人。
所以她懂。
乔知遥从未像此刻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在这满城喧嚣灯火之中,有一个人,与她是如此相近。
不是因为言语,不是因为过往,只是那一瞬静默中的共振。
于是乔知遥停住了脚步。
她几乎是在一种下意识中开口的,声音极轻,却像是穿透了人群与夜色——
“顾大人。”
乔知遥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促使她唤出了这一声。
也许是前夜时岚与父亲的拌嘴,让她想起那些年父亲的唠叨,那样琐碎温柔,却又再也回不来的回忆。
而眼前这座已残破的旧府,便是枢密府旧院,也是她记忆中顾家那位枢密副使昔日理政之所。
她不知顾之晏站在这里是否同样是在怀念他的父亲,但她下意识觉得,是的。
像他那样冷静自持的人,若非心有所念,又怎会在这喧闹灯节之夜,独自一人立在这里?
也许正因如此,她看懂了他神色中那一瞬间极浅的,旁人看不出的哀意。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停下了脚步。
又也许,是因为某种她自己都无法说清的情绪,在那一刻悄然浮现。
像命运落下的一枚细针,在灯火未熄,人声鼎沸的街头,轻轻穿透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那处。
街上正逢花灯初放,千盏灯火从河岸缓缓漂来,如流瀑一般倒映在石板与檐下。风拂过灯面,光影晃动,把四周照得温柔而梦幻。
顾之晏听见了。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像是被这声唤回了某处极深的思绪。
然后他缓缓转身。
没有多余动作,也没有言语。只是回头的那个瞬间,所有的灯火仿佛都在他眼中晃了一下。
他看见乔知遥,她站在风中,衣衫素净,灯影掠过她的鬓发与眉眼,像是漫天火色都悄然收束在她身上。
四目相接时,没有寒暄,没有笑语。
仿佛那一声唤与这一回首,自始至终,就注定要在这一夜的灯火深处悄然落定。
顾大人你终于出来了,再不出来你老婆都要忘了你了(bushi
也许有小天使会觉得我这两章一直在走感情流,有水文嫌疑,其实真的不是呜呜呜呜,我只是想让阿遥好好过个生辰,因为马上开始就再也没有这么轻松的时候了,真正的风雨就要开始了,就让阿遥静静享受下最后的美好吧~~
还有小天使可能会觉得那封信怎么这么没威胁力?怎么收到后好像什么事也没有,阿遥照样和时岚该吃吃该玩玩?
首先其实那封信写得很明白,若再踏前一步,也就是说阿遥如果不再动那个案子,他们是不会对阿遥下手的,阿遥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再次继续查案之前也不会惊慌,因为目前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还有一点就是阿遥的性格啦,她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如果接了封威胁信就担惊受怕的那就崩人设了嘛。至于时岚她一直是有意装的很开心呀,想尽力让阿遥摆脱威胁信带来的阴影,又正好是阿遥生辰,借着这个机会带着阿遥出来散散心。
还有就是阿遥主动叫顾大人那里会不会有点崩人设?我个人感觉是没有的,这段和顾大人的相遇我写了很久,想尽力表达出他们那种灵魂伴侣,同频之人间的感应,但可能还是没写出来那种感觉(对不起,蠢作者笔力有限呜呜呜呜,我以后一定努力精进),然后那种同频共振并且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让阿遥主动开了口,也是前面叠了很多因素吧,比如什么父亲啦,威胁信啦,母亲的信还有时岚和时父的关心等等等等,让阿遥这几天其实是处于一个相对感性的状态中的,所以她对顾之晏说出了那一句。
不过其实最简单的一句,因为顾大人在阿遥这本来就是特殊的嘛~~
下一章开始重新走剧情啦!!我们下章再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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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岁暮初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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