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绝对不是外婆!
肯定是那东西!
江小阳扶着撞疼的胳膊,眼周红了一圈。
不过才五岁的年龄,摔倒了都会扑在外婆怀里大哭一场的年纪,他现在真的很想大声喊外婆,可脑子里却想起了一道声音:
“不准哭,也不准喊,你冷静下来,这是幻觉。”
幻觉?
小阳没有听过这个词,懵懵懂懂的,视线一直停在门口。
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要一哭,门口的东西立马就会冲进来,因为外婆说了,老怪婆最喜欢吃的,就是爱哭的小孩。
“这孩子,怎么回事。”外婆的声音再次响起,随之传来的,还有拽动门上铁锁的响动。
另一道声音附和起来:“是啊,别是在屋里又睡着了。”
是那个自称张老太的。
“不对啊,我刚刚还听见动静了。”外婆冲着屋里,又喊了几声,“阳阳,阳阳,是外婆啊阳阳,你开开门。”
江小阳死死捂着嘴,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他不想被老怪婆吃掉,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他还没有上学,妈妈说了,明年开春就把他接到城里去读书的,还要给他买书包、买很多很多种颜色的铅笔。
可是,刚才撞到的地方真的好痛好痛,他是男子汉,不能哭的,可是、可是……
胳膊要断掉了,真的很痛很痛。
豆大滴眼泪,开始从眶里滚落,一颗、两颗……
无数颗小豆子融到一起,成串似的往下坠,接连打在手背上,啪嗒啪嗒的。
“不准哭。”
脑子里的声音再度响起,江小阳本来还能稍微控制得住,结果一被凶,直接止不住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下来,氲到皮肤上,很烫。
声音沉默了。
似乎对小孩儿有点子,手足无措……
江小阳很懂事,哭得浑身发抖都还在拼了命的,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你听我说。”
男人的声音软了下来,语调尽可能放轻,应该说,脑子里的那人,自以为现在已经非常柔和了。
或许,此时此刻,还能跟慈爱挂上一点钩?当然,这是他自己这么认为的。
当事人听了,不仅不买账,还没有一丝丝起伏波动,甚至……哭得更厉害了。
江小阳缩在桌子底下,本来营养不良就长得瘦,缩在一起简直像只小狗,又瘦又小一个,那双圆眸泪眼婆娑的,可怜巴巴。
门外似乎响起了铁锁转动的声音,两个老妇在门**谈声越来越大。
“江向阳你听我说,现在你从窗户爬出去,顺着西边一路跑,不要回头,一直跑,听到没有!”男人声音有些急促,与此同时,院门口的铁锁——
“哐当”一声,打开了。
“快!”
一声令下,江小阳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来不及脱鞋,手脚并用爬上床铺,跪在窗台前开始摇插销。
院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窗框的插销因为长期被雨水浸润,有些生锈了,拔起来非常吃力。
江小阳不断摇动着,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手上动作下意识加快,脸上也不知道是刚才没擦掉的眼泪水,还是现在因为紧张而蓄出的汗水,糊在一起。
“待会儿你上路我就不送了。”
“成,让那小子陪我就行,玉珍家那小孙子,我喜欢得很。”
江小阳手顿了一下,说这话的,是张老太,她嘴里的玉珍,正是外婆的名字。
“发什么呆!快!”
脑子里的声音催促道,门外老妇开始推里屋门了。
江小阳回了心神,不敢再作耽搁,手上握着插销奋力一拔,夺窗而逃。
整个人站起来还没窗户高,跳下去的时候一个踉跄,动静引了两个老妇注意。
“往西边跑,快!”
江小阳现在连左右都分不清楚,那男人说的西,他哪知道西边在哪儿,出了门照着外婆去帮忙的那家方向,一路狂奔。
外婆、外婆,找着外婆就解决了!
小朋友如是想着。
声音没有阻拦,江小阳虽然分不清方位,但不可否认,他跑的那头,确实是西边。
夜晚的小山村寂静非常,这个时间点,路上已经没了人气,唯有灌木丛里的癞蛤蟆,咕咕咕叫着;沿途月光倾洒在柏油路上,小飞虫聚集在树荫底下,几只蟋蟀从灌丛中跳起,落在路中央。
江小阳一步踏过去,惊得蟋蟀连连钻入另一处丛中,啼鸣不止。
远处几座小土房还亮着灯,唢呐越来越响,锣声伴随着钹有节奏的穿插在诵经中。
脚上的毛线拖鞋跑掉了跟,江小阳也不敢回头捡。
“阳阳!”
是妈妈的声音!
江小阳刚想回头,脑子里的声音响起了:“不要回头!继续跑!”
“小兔崽子,跑什么!回来把鞋穿好!”
爸爸在身后呵斥着,江小阳听到这声音本能一抖,左脚绊右脚,一个趔趄。
“都是幻觉!不要听!”
男人的声音仿佛一道强心剂,生生将江小阳拽了回来。
身后老妇见一计不成,随后换了好几种声音,都是他熟悉的,大伯、二伯、小姑、三姨,几乎他能叫得上名的亲戚,轮番在他身后喊着。
江小阳无动于衷,脑袋都不带扭一下的,闭着眼睛往前跑。
“听着,你叫江向阳,不叫江小阳,你现在见到的都是假的,是小鬼拉你进的幻境,西边村口有一颗老槐树,底下是阵眼,破了此局你才能出来,明白了吗。”
随着男人的话语,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江小阳头痛欲裂。
身前景物不断在山村、祠堂来回切换,仿佛错了帧的胶卷,叠在一起分不清虚实。
“不对,我就叫江小阳,五岁的生日刚过,外婆还给我做了红烧肘子!”
“不对不对,五岁那年,妈妈把我接到城里了,外婆根本没有一起过来……”
“爸妈的死亡证明,明明是我去拿的。”
“不是,不是的,妈妈说明年要带我去上学,说咱们以后,会把外婆接过来。”
“不对……”
江向阳站在原地,眼神失焦,呆呆看着那处土房里头,外婆在灵堂里替人忙前忙后,臂膀上还戴着那块白布。
宾客围在一方木桌前,桌上全是散落的扑克牌,为首的一只腿翘在椅子上,招呼下一把。
逝者家属跪在蒲团前,冲着棺椁哭得撕心裂肺,道士、和尚,都有,都在。
黑木棺上头,设了一处牌位,那张黑白照片……
就是刚才在门外喊自己的张老太。
是了,他想起来了。
全想起来了。
五岁那年,张老太过世,事发突然,家属没有经验,大半夜把外婆喊过去帮忙,他死活闹着要跟外婆一起来,结果外婆在灵堂里忙时,他坐不住,自己一个人跑去河边玩,失足落水,差点没救回来。还是妈妈从城里叫了辆救护车,抢救了一晚上,才把他拉回来,那一年的生日,他是在病房过的。
只是外婆……
江向阳怔怔望着那个枯瘦老太太,脸上一直挂着那副亲切笑,一辈子热心肠,对谁都好。
外婆转头,冲门外看了过来,江向阳一个侧身,躲进了阴影里。
“这个幻境能维持多久?”
黑衣男沉默了一下,知道江向阳在打什么主意,冷冷道:“还有十分钟。”
“如果十分钟内你出不来,你会跟幻境一起消失。”
江向阳偷偷侧过头,视线一直放在外婆身上,不自觉攥紧手心。
“我需要提醒你,这是幻境,她不是你外婆,你的亲人,都是假的。”
黑衣男说完,顿了一下,见江向阳没有回应,良久最终吐出一句,
“最多十五分钟。”
“够了,多谢。”
江向阳知道是黑衣男有意帮自己拖延,发自内心道了句谢。
黑衣男不再说话了,江向阳理了理衣下摆,现在他这一身已经恢复成了出门前穿的那一套咖色工装,外婆还在里头陪着逝者家属,给宾客端茶倒水,眼下也成了她的活。
江向阳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换上那副明媚模样,生生扯出几抹笑容来,冲着外婆笑。
她还没有见过自己25岁的样子。
老太太刚给人添完水,一抬头,就撞上江向阳雾蒙蒙的眼睛。
“阳阳?”外婆有些欣喜,连忙把手里的水壶放好,快步走过来打量孙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跟外婆提前说一声。”
老太太拉过江向阳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不时往他身后看瞧。
“你妈没跟着你回来?”
江向阳摇摇头,鼻子红红的,眼眶里溢满了雾气,连带面前老太太的样貌,也有些模糊。
“没有,我自己回来的。”
江向阳已经尽可能放平音调了,可话一出来,哽咽感还是藏不住。
老太太有些心疼的摸了摸他脸,指腹划过江向阳的睑沟。
“怎么了阳阳,是不是在城里受欺负了?有啥委屈跟外婆说。”
江向阳彻底绷不住了。
“外婆,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这一刻,他像个孩童一般,紧紧抱着面前最亲近的人,嚎啕大哭。
“我、我……没有妈妈了。”
“只、只剩我自己了。”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如果外婆还在,自己就还有家;如果外婆还在,父母出车祸的时候,自己也不会跟条丧家之犬一般,借宿亲戚家中,受尽白眼;如果外婆还在……
江向阳在哭嚎中呢喃着,断断续续。
这一刻,他才真正敢把自己长久以往的委屈跟心酸,全部说出来,只因眼前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外婆。
外婆心疼坏了,还如儿时那般,轻轻拍哄着他的背。
在她眼里,江向阳没有变化,无论多少年,无论身型、样貌,他就是他,她赵玉珍的宝贝孙子。
祖孙俩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幻境中,享受着偷来的温情。
“时间差不多了,还有五分钟。”
黑衣男适时提醒道。
江向阳也发泄够了,从外婆怀里撑了起来,呼了一把脸上泪渍,迎接老太太的,还是那张记忆中的笑脸。
“外婆,我还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城里,下次我再回来看您。”
“这才刚来。”外婆神情里尽是不舍,拉着孙子的手,舍不得松开。
“有机会的,一定有机会的。”江向阳站起身,最后一次拥抱了老太太。
随后毅然决然转过头去,朝着村口一路狂奔。
小山村还是同他记忆力的那般,犄角旮旯只要说得出名字的,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成年人的速度要比小孩子快得多,这才两分钟时间,他已经站在了老槐树底下。
“是这里吗?”
“对,你朝北边走十步。”
江向阳依言,照着黑衣男的话往北边走。
一……
二……
三……
……
快到十时,江向阳有些不舍的回头,最后看一眼他身后这座,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一束白光从树冠照下,江向阳眯了眯眼,下意识抬手遮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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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南河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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