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能清晰地感受到苏墨审视的目光，却始终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流转的情绪。她自然不会畏惧苏墨的责问——早在接下那两封烫金请帖时，她便料到苏墨与苏寒尘中必有一人会来试探。今日见到苏墨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她心中反而安定了几分。虽与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交谈甚少，但连日来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她已勾勒出苏墨的性情轮廓——总归比那个阴晴不定的苏寒尘好应付得多。
果然，苏墨很快又挂上那副温润如玉的面具，嗓音如春风拂柳：“我并非要责怪你。只是玉瑶长公主的宴席向来只邀女眷，届时我们不便相陪。”他指尖轻叩茶盏，瓷壁碰撞出清越的声响，“若遇为难之事，不必强答，含笑应对便是。记住你身后站着整个苏府，无需忍气吞声。”语尾稍顿，又添了句，“回府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或寒尘。毕竟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这番话表面关怀备至，字里行间却透着疏离。苏珏听得明白，他始终未承认她是苏家血脉，这番叮嘱不过是为保全苏府颜面。毕竟正如他所说，在外人眼里，他们终究是“一家人”。
如果苏珏是个聪明人的话她一定能听懂苏墨的意思，但是偏偏苏珏是个喜欢装糊涂的聪明人。她忽地仰起脸，杏眸弯成新月，“知道了大哥，我会记住你的叮嘱，一定不会让别人随便欺负我。”
苏墨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却在撞见少女澄澈的目光时微微怔忡。或许……是他多虑了？
寒暄片刻后，苏墨转身离去，玄色衣袂掠过青石小径，却是径直拐进了苏寒尘的院落。尚未踏入月洞门，浓烈的药香已扑面而来。他皱眉望向院中那个正在药架前忙碌的身影：“你这药味熏得整条回廊都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府里有人病入膏肓。”
苏寒尘头也不抬，指尖拨弄着晒干的当归：“我说的怎么样？那丫头就是只狐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依我猜测，她是不是和你说话的时候气都不敢喘一下，说的话就好像你欺负了她似的？”
“你倒了解她。”苏墨挑眉。
“我在江湖历练数年，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苏寒尘终于直起身，懒洋洋伸展腰背，“哪像你，整日不是闷在府里，就是泡在大理寺，都快成了块榆木疙瘩。”
话音未落，后脑便挨了一记。苏墨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越发没规矩了。看来这些年你长进的不是眼力，倒是胆子。”
“早说过老头子老糊涂了。”苏寒尘忽然正色，指尖碾碎一片枯叶，“那丫头眼角眉梢，哪有半分像我们苏家人？”
苏墨沉默片刻。暮色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原先我以为祖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如果她不是我们的妹妹，祖父也不会让她入府。我之前也不是不信你，只是更相信祖父。只是现在……”
“且看看吧，祖父这么做应该有他的理由。如果她真是只狐狸，那我想应该不用多久她就会露出她的狐狸尾巴。这段时间就辛苦你盯着她了。”苏墨说着拍了下苏寒尘的肩膀就转身要走。
“凭什么要我盯着？”苏寒尘猛然瞪大眼睛。
“难道是我？”苏墨回眸，一脸理所当然。
望着苏墨远去的背影，苏寒尘悻悻踢飞一粒石子——谁让他确实比那个大理寺卿清闲呢？
苏墨离开后，苏珏仍静坐原处未动。她左手托腮，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上的银戒，戒面泛着冷光，映得她眼底思绪更深。
苏墨方才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苏府在朝堂上，究竟立于何种位置？
苏老将军虽贵为从一品大将军，但年事已高，若真逢战事，手中兵权迟早要交出去。而苏府如今真正握有实权的，唯有苏墨一人。以他的年纪能坐上大理寺少卿之位，确实不凡，可正四品的官职，在朝堂之上仍算不得举足轻重。然而，苏墨言语间的底气却极足，仿佛苏府的地位稳如磐石，无人可撼。
这份底气从何而来？凭他的官职？凭老将军的军功？还是……另有倚仗？
苏珏微微眯眼，指尖在戒面上轻轻一叩。看来，这苏府也不是那么简单。
她轻呼一口气，暂且按下思绪。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在渊城贵女圈中不动声色地站稳脚跟。既不能太过张扬，引人猜忌，又不能毫无存在感，沦为陪衬。这其中的分寸，需得细细斟酌。
然而苏珏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这些事情，因为在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上了去昭景王府赴宴的马车。
苏珏的马车紧随苏寒尘之后，而苏墨一早便去了大理寺，只说午后会直接从官署前往昭景王府。
苏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苏寒尘，出门前碰到苏寒尘的时候他看着她简直是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但苏珏也当没看到，冲着他笑着喊了一声二哥，一副没心没肺，好像读不懂他的表情的样子。
苏寒尘连话都懒得应，冷冷瞥她一眼，转身便上了马车。
苏珏并未因他的态度而显露半分尴尬，面上仍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只是眼底适时流露出一丝落寞，让人瞧着既心疼，又忍不住替她委屈。
——她自然是故意的。
这些日子，苏府下人对她的态度微妙，虽不敢明言，但眼底的怀疑与戒备却藏不住。她今日这般作态，便是要勾起他们的恻隐之心。不求他们立刻接纳她，但至少，别像防贼似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否则，日后行事，怕是步步难行。
马车很快停驻。苏珏一直留心着窗外，这才发现昭景王府与苏府仅一街之隔，步行也不过片刻功夫。
甫一下车，苏珏的目光便被王府门前停驻的各式马车所吸引。有些与她乘坐的相差无几，有些却极尽奢华，鎏金雕花的车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声彰显着主人的不凡身份。
苏寒尘早已立在车旁，见她下车，手中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她发间。“看什么看，不过几辆破车。”他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不耐，“进了王府若还是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日后休想让我带你出门——我丢不起这个人。”
苏珏微微讶异，抬眸看他。这人今日怎的不再伪装？先前不还与她兄友妹恭地做戏？
“唰”的一声，苏寒尘展开折扇，恰到好处地隔开旁人窥探的视线。他倾身靠近，声音压得极低：“昨夜思来想去，与其日日与你虚与委蛇，不如把话挑明。”扇面后的眸光锐利如刀，“你的身份我永远不会承认，但暂时也不会将你逐出府。我很好奇，你冒充我妹妹，究竟意欲何为？”
苏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握住他执扇的手腕，用力往下一压。二人面容重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她眼眶已然泛红：“二哥……别赶我回去……我、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苏寒尘错愕的神情渐渐转为难以置信。这女人...莫不是戏班出身？变脸竟比翻书还快！
四周投来的谴责目光如有实质。就在苏寒尘欲开口辩解时，一道清亮女声抢先刺破凝滞的空气：
“我原以为苏二公子行走江湖多年，再不济也该学得几分侠义心肠。当街训斥自家妹妹这等事……”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款步而来，凤目微挑，“倒真是让我关桐开了眼界。”
苏珏循声望去。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目如画却自带英气。她步履生风，裙裾翻飞间尽显飒爽之姿，与寻常闺秀的莲步轻移截然不同。最难得的是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这般恣意，若非家中极尽宠爱，便是背景深厚得足以让她无所顾忌。
苏寒尘只冷冷瞥了关桐一眼，目光又落回苏珏仍攥着他衣袖的手上。苏珏似被烫着般慌忙松手，局促地在裙摆上擦了擦，活像个受惊的小兔。
关桐已走到近前，不由分说挽住苏珏的手臂：“这位想必就是苏家刚认回的小姐了。”她下颌微扬，“既然苏二公子不愿尽兄长之责，不如由我带苏妹妹入席。”
话音未落，苏珏已被拽着往前走去。她暗中使力想要挣脱，却发现这看似纤细的手腕力道惊人。跟在后面的画梅与北琴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上前去。
转瞬间，原地只余苏寒尘一人。他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对四周或探究或谴责的目光视若无睹，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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