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万万没想到会在白云寺偶遇关桐，更未料到三人的第二次相逢竟来得如此之快。
关桐见到苏珏与秦霜时，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而当秦霜行至僻静处摘下帷帽的刹那，关桐更是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先是那惊为天人的容颜令她呼吸一滞，继而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来。
“你……你们……”关桐终于找回声音时，一脸激动地指着二人。
三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某种无言的默契让她们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这笑声似春风拂过古寺檐角的风铃，荡开了初见的拘谨。
苏珏率先推开那扇斑驳的禅房门扉。映入眼帘的景象与想象中别无二致——慧远大师的禅房素净得近乎空灵。四壁萧然，唯有一张泛着温润光泽的榆木桌静立中央，三把藤编坐垫的矮椅环列四周。粗陶茶具氤氲着袅袅热气，一旁的青铜香炉里，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在穿透窗棂的夕照中勾勒出金色的轨迹。
但最令人震撼的，是端坐案后的慧远大师。慧远大师比她们预想中还要年轻，含笑的目光如深潭映月，刹那间便涤尽了她们满身尘嚣。恍惚间，檀香的清冽混合着经卷的墨香，将整个空间晕染成遗世独立的净土。寺外的车马喧嚣、人间纷扰，在此刻都化作了遥远的回声。
苏珏最先从这醍醐灌顶般的宁静中苏醒。她双手合十深施一礼，衣袂拂动间带起细微的檀香：“不知大师召见，所为何事？”
“三位施主请坐。”慧远大师的声音似古井无波，手指轻点对面席位，“新焙的三山正好。”
三人依序入座。苏珏居中，左侧关桐的裙裾如枫叶铺展，右侧秦霜的雪纱披帛垂落椅畔，恰似一幅天然成趣的三色构图。
苏珏垂眸凝视着眼前的白瓷茶杯。
杯身素净，釉色如雪，不染纤尘。茶汤氤氲着袅袅热气，可指尖触及杯壁时，却只觉温润如玉，竟无半分烫意。她轻轻捧起茶盏，凑近鼻尖，一缕清冽幽香沁入心脾，刹那间，纷扰思绪如烟云散尽，唯余一片澄明。
她浅啜一口，眸光倏然一亮；再品，眼底已漾开惊喜的涟漪；待第三口茶汤滑入喉间，她不由闭目凝神，任那甘醇滋味在唇齿间流转。良久，她放下茶盏，由衷赞叹：“好茶！清冽如泉，回甘似蜜，余韵绵长——不愧是传说中的三山茶。”
话音未落，关桐与秦霜已含笑颔首。秦霜指尖轻抚杯沿，柔声道：“早闻白云寺三山茶乃寺中一绝，今日得尝，果然名不虚传。”
关桐亦点头附和：“我素来不喜饮茶，可这一盏却叫人念念不忘，真想讨些带回去。”
慧远大师闻言，眉目间笑意淡然：“茶之真味，唯有心静者可品。几位施主灵台澄澈，方能识得此中妙处。”
苏珏莞尔，半开玩笑地问道：“大师今日邀我们前来，莫非就是为请我们品这一盏茶？”
慧远大师摇头，苍老的声音如古井无波：“贫僧请三位来，是为一个字。”他目光深邃，缓缓道，“不知几位可愿一猜？”
秦霜眼波微动，轻声道：“可是‘缘’字？”
“善。”大师颔首。
关桐却面露困惑：“可我们与大师素不相识，这‘缘’从何而起？”
“缘起因果，因果难言。”大师抚须而笑，“若施主执意探寻，寺中典籍或可解惑。”
一听到“典籍”二字，关桐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既是天定之缘，何必强求？相遇是缘，离散亦是缘，知道了也未必能改命，徒增烦恼罢了。”
慧远大师眼中掠过赞许：“施主通透。”他目光转向苏珏与秦霜，“缘法既定，贫僧今日与诸位相逢，亦非偶然。因此，有两物相赠。”他顿了顿，“其一，是与三位命数相关的签文，不知几位可愿一观？”
此言一出，禅房内气息微凝。慧远大师的预言、先前的玄机之语，再加上此刻他高深莫测的神情，任谁都会心生好奇——毕竟，这或许关乎她们的未来。
苏珏指尖摩挲着白瓷杯沿，沉吟片刻，抬眸淡笑：“多谢大师美意，但正如阿桐所言，既知天命难违，何苦自扰？这签文，我不看了。”
大师神色未变，似早有所料，目光转向秦霜。
秦霜亦浅笑婉拒：“我与阿珏心意相同。”
慧远大师微微一笑，最终看向关桐。
关桐并未立即作答，而是先望了望苏珏与秦霜，才扬眉一笑：“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想看。”她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即便无法改变，我也想知道——权当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慧远大师不再多言，转身从身后的木匣中取出几样物件，置于桌上：“此签文乃关施主命数所示，这三枚平安符，则是赠予三位的第二物。若愿随身佩戴，或可于危难时护佑一二。”他合掌起身，“话已至此，禅房留与几位，贫僧告退。”
三人亦起身合十回礼。待大师离去，屋内唯余茶香袅袅，和那未知的签文，静静躺在案上。
关桐最先伸出手，指尖触到签文的刹那，苏珏与秦霜的视线也随之凝聚。纸页展开的窸窣声在静谧的禅房中格外清晰，关桐原本含笑的眉眼在看清内容的瞬间渐渐凝滞。
三人坐得极近，签文上的墨迹清晰可辨。苏珏与秦霜的目光扫过那些字句，唇边的笑意如晨露遇阳，悄然消散。空气仿佛骤然沉了几分，连窗外掠过的风声都显得小心翼翼。
“噗——”关桐忽然笑出声来，指尖弹了弹纸页，“不过寥寥数语，你们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扬起眉梢，语气轻快得近乎刻意，“‘浮萍无根’‘卧薪尝胆’——你们瞧瞧，这哪一句像是我会经历的事？”
秦霜垂眸，清泠的嗓音如珠落玉盘，却因那签文内容而染上几分幽沉：“浮萍无根，几许消沉；重重恨叠卧薪胆，功名万里意阑珊。”字句从她唇间吐出，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连窗纱透入的光都似乎暗了一瞬。
关桐心头蓦地一刺，却又立刻扬起笑脸，挥手驱散满室沉闷：“我生来最厌拘束，什么功名万里？简直荒谬！早知看了会惹你们忧心，这签文不要也罢。”
苏珏凝视着茶盏中沉浮的叶梗，缓缓道：“信与不信，原在你一念之间。只是慧远大师的预言素有玄机，这平安符……”她抬眼看向关桐，“不妨随身带着，权当求个心安。”
秦霜指尖轻抚过符咒上朱砂勾勒的纹路，颔首道：“大师既言此符可护性命，宁可信其有。”
关桐目光在二人严肃的面容上转了一圈，终是叹了口气，拾起那枚最近的平安符纳入袖中。“好好好，依你们便是。”她故作轻松地晃了晃袖子，红绳坠着的符咒在袖口若隐若现，“不过我可先说好——若这符日后真显了灵，你们得请我喝三坛醉仙酿压惊！”
关桐忽而冲苏珏粲然一笑：“我原想着过两日去你府上叨扰，倒未料今日在这遇着了。”她指尖绕着腰间丝绦，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这下可好，省得我娘总念叨我不懂规矩，连个拜帖都不递就莽莽撞撞往你府中跑。”
“原来关大小姐也知道这是不守规矩？”苏珏执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笑意。
关桐闻言翻了个极生动的白眼，镶着珍珠的绢花步摇随之轻晃：“这两日因为父亲寿宴的事，我在家装得比佛前供花还乖。”她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昨儿个父亲总算给了我个笑脸，我估摸着他是真消气了，就照你说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拐着弯探出了告密之人。”她忽然凑近，眸子亮得惊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苏珏见她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故意偏头作沉思状。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片刻后她倏然展颜，茶盏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叮”一声：“是秋容。”
“没趣！”关桐顿时像泄了气的香囊，整个人歪在凭几上，“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苏珏执起青瓷茶壶为三人续茶，水声泠泠中含着笑：“哪里是我未卜先知？分明是你心里揣不住事，喜怒都写在脸上。”她将茶盏推向始终静坐的秦霜，“阿霜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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