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三十三年春，朝中传来消息，老皇帝近来魇梦缠身，梦中呓语间总是唤起那已故十年的朝蕙皇后，久久不得转醒。
继后王氏向来以贤惠昭然众人，自是当即便与众大臣商议，要亲自上三台观为皇帝陛下祈福，也为已故的朝蕙皇后扫灵。
三台观立于皇城外的落云山，是此届国师闭关修行之处，如今驻观之人便是第五十七届传人王阳子，也是本朝国师。
以往只有祈天大典亦或是重大灾事时，皇帝才会带领着宫眷与大臣们前往。
听到消息的王阳子大手一挥当即封山。
年纪最小的侍女有月最先听到消息，赶忙往桃子园跑，与正端着点心的冯嬷嬷撞了个满怀。
姜姜坐在窗边看医书，今日外头细雨蒙蒙，清河无聊得已经在她旁边逗了好一阵鹦鹉了。
只听得两声‘哎哟’给鹦鹉吓了一跳，清河顿时从窗户探出头去，看热闹似笑话起来。
只是还没幸灾乐祸多久便被取披风回来的浣纱弹了额头，浣纱一边给姜姜披上披风，一边同清河笑骂道，“还不去看看冯嬷嬷摔伤没有！”
“知道啦～”
姜姜看清河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这般顽皮性子，还是她自己惯出来的。
“你这丫头怎么这般毛毛躁躁，得亏是撞着我，这要是撞到殿下，够打你十顿板子的”，冯妈妈声音中气十足，瞧着应该没什么事。
二人被扶进屋中，衣服上都沾了些泥，狼狈得很。
“发生什么事了”，姜姜看着一脸愧疚的有月，四个侍女里她年纪虽然最小上山最晚，但为人激灵，不是毛躁之人。
有月这才想起要说之事，赶忙道：“宫里来人了！”
“这不是很正常，每个月不都来么”，嬷嬷不以为然。
有月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那位公公带着皇后懿旨来的”。
姜姜站起身来，手上的书不自觉捏紧，“为何是皇后懿旨，不是圣旨，是父皇怎么了吗？”
“有月不知……”
“前两日国师刚回绝的皇后领大臣开祭坛，这又来懿旨”，浣纱也皱起眉头，严肃了起来，“殿下先别急，问清楚再说！”
姜姜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师傅师叔那边怎么说！”
有月如实回答，“那公公一直在观口等着，国师大人与掌事一直没出来！”
“如此反常”，知道事态严重，清河也不敢嘻嘻哈哈了，试探道：“要不咱们直接去问？”
姜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大抵……知道！”
浣纱：“什么？”
“下山”！
“回宫”！
姜姜清河同时答道，她们想到了一处。
……
三台观掌事人于振道手捧着那封盖着凤印的手书在一旁急的直跺脚，王阳子却不紧不慢又是焚香又是打坐，愣是眼皮都未抬一下。
“师兄啊，到底是可还是不可，你给个准信儿，那差使在那风里站了有半个时辰了，好歹是宫里来的，你倒是躲在三清道人座下清闲了，就我天天跟个奴才似的替你管这管那还得赔笑脸。”
王阳子觉得他这师弟越来越像个内宅怨妇人了，不禁有些好笑，却又有些愧疚，记得他以前也是个谦谦有礼的读书人的，这些年自己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直是于振道替他打理三台观。
“笑笑笑，我真是欠你的，又得替你管家还得养孩子”，于振道气的胡子都快吹掉了。
王阳子无奈，这才悠悠道：“去转达吧，‘卦象显示，可下山’！”
于振道闻言默然不语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春日多细雨，那差使公公此时衣襟已然有些湿了，山上风多，风吹一下，那可怜的公公便哆嗦一下，一旁的小道士也有些于心不忍了，递了一把油纸伞去。
差使公公微微摆手婉拒，看向走过来的于振道，眼神中露着敬畏，“国师可有手书让奴带回去？”
于振道捋了捋胡子，摇头道：“未有，公公只管回去传话即可。”
“多谢于掌事，那奴这边告辞了。”
“天色渐晚，雨天下山路滑得很，不如公公在此休憩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多谢掌事好意，从落云山到皇城要一天的路程，奴需要在明日早朝前将话带回去呢，何况……三清道人座下静讳之地，奴这种污秽之人，怎敢玷污。”
公公贪谈吐温和，谦虚有礼，却因身体残缺而抬不得头，自呛自抑！
这就是于振道当初选自远离尘嚣的原因，在那座处处算计人心的皇城里，无论多饱学诗书，多品学皆优都再难做自己。
这位差使公公也不过是皇城规则下被屠戮的其中一员罢了！
他那蜜线果子般娇养大的小殿下可怎的受得了！
姜姜还没到书房就听见里面在吵架，准确来说是师叔单方面骂师傅。
于振道：“你这臭不要脸的牛鼻子老道，自己给人家闺女算命口出狂言，跟人家皇帝爹说小丫头命中有亲缘煞，吓得皇帝老儿连夜把小丫头送到落云山化煞”。
王阳子：“……”
于振道：“小丫头小时候身体多差呀，三天两头生病，你这臭牛鼻子老道把人诳来就不管了，我废了多少心血啊，才把人养得这般金娇玉贵，大半辈子学来的医术都堆在小丫头身上了”。
王阳子：“你先冷静一下！”
“如今说要把人送回去就送回去”！
于振道越想越委屈，恰巧姜姜推门而入，这一见着人，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姜姜本就泪点低，见疼爱她的师叔这般难过，眼眶也红了起来，长长的睫毛挂着泪水，看起来可怜极了。
二人相拥而泣，简直是难叔难侄。
清河浣纱听到杀猪般的声音还以为有刺客呢，一进来看见就看见这一幕，零零碎碎有人也听声而来。
王阳子青筋挑了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差不多可以了，堂堂掌事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那便晚回去，为何非要早？”于振道还在跟他倔。
“方才已经吵过一遍了，于振道，现在就是下山的最佳时机，”王王阳子再次强调了一遍。
清河浣纱对视一眼，眸中暗晦不明，她们从小就被送来照顾赵姜沅，她们知道小殿下迟早有一天要回到皇城里，她们也一直被培训着宫里的生存法则，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王阳子声音威严，不容置疑，“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跟殿下说！”
于振道是被清河浣纱拖出去的，他气得胡子都歪了，囔囔着：“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辛辛苦苦培养你们，学了武功居然帮着牛鼻子老道来对付我……”
王阳子看着姜姜稚嫩的面孔，有些不忍，连语气也软了几分，“想必你也猜到了些”。
姜姜点了点头，看着师父端茶的手微微出神，他的手掌处有一疤，那是为了救她留下的。
一晃竟然已经在落云山待了十年，记得刚来的时候，是师傅抱着她从山脚走得山顶，那时的师傅意气风发，如今不知何时鬓边已多了几丝白发。
“姜儿”，王阳子见她走神，便轻唤她。
姜姜回过神来，问道：“师父不同我一通回皇城吗？”
“你父皇的疯魔之症近来发作越发频繁，原来配的药已经不行了，听闻北方一带有失传的古方，我得亲自去一趟才放心，反正……”
姜姜先接了话来，“反正你们都安排好了一起，我只需听从便好！”
听出姜姜话里带着气，他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要一想到姜姜回去后会遇到的便不得不狠心。
“莫要耍小孩子脾气，如今的皇城早已不是你母后在时那般场景，你父皇年事已高，两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背后实力都在盯着你！
你是四大世家褚家的外孙女，又是原配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身份尊贵，可偏偏年幼丧母又无亲兄弟依靠，还……背负了克母的天煞星的恶名！
两位皇子如今僵持不动，不过是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出手，但若有了你，拿你做文章再容易不过。
一开始还会先拉拢你，可一但发现拉拢不了，或是你与另外一方有一点情况，他们便会立刻把矛头转向你，以此搅乱局势。
无论被动还是主动，一但有所牵扯，想再脱身就难了，还有可能将你外祖父一族拖下水，其中厉害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知道。”
“姜姜知道的，师父放心，姜姜一定会听话的”，这些话姜姜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从他们最初安排一切的时候。
“我要你再重复一遍”，王阳子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下山之后，独善其身，不与人近，也不与人远，朝堂之事与我无关，后宫之人能避则避，半年之后，父皇会以外祖父八十大寿的原由将我送往泾阳，届时同你们为我择选出来的良配成亲，以此留在泾阳，平稳安顺的度过一生！”
即便听了很多次，但从自己口中讲出自己这被人安排的一生，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姜姜知道父皇和师傅，以及在病榻的大哥哥为她布局费尽心思，所以才不忍他们难过，连透露一点自己的想法都都不敢。
王阳子哪里不知道姜姜心里的难过，姜姜太像她的母亲朝蕙皇后了，当年的她也是这般，明明心里不愿意却还是会为了身边的人选择妥协。
他救不了他的韵儿，如今又来逼迫她的女儿，他想……他会有报应的！
只是如今，唯有如此才是最好的办法！
雨滴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吵得人心烦。
晚膳备了一桌子菜，样样都是姜姜爱吃的，若换做平日，她早就乐呵呵的开吃了，今日却怎么也下不了筷。
桃子院是王阳子特地为她辟出来的院子，入夜便不让男子入内，师叔师父也不例外，此刻偌大的桌子，满满当当的饭菜却只她一人落座。
虽然她一直期盼着下山，可真到了这天，她又有些畏惧了。
皇城啊，于她来说，真的是久违的名字，久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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