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摧折。
队伍在苍茫的雪原上又行了两日,终于能远远望见那宣府镇。
作为九边重镇之一,宣府城墙高厚,箭楼林立。
然而,还未靠近,宋春生便自觉心中疑惑。时近正午,城门虽开,但往来行人稀落,守城兵士的精神面貌也很是萎靡。
钦差仪仗抵达城下,宣府总兵王绩才领着大小将官匆匆迎出。
王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身材魁梧,眼袋深重,脸色在寒风中不免有些蜡黄,脸上强挂着僵笑。
“末将王绩,恭迎楚王殿下,宋御史!不知殿下与御史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王绩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透出中气不足的虚浮。
楚王淡淡点头,歪头一扫王绩身后士兵:“王总兵,边镇重地,为何守备如此松懈?本王看城头士卒,精神不属,是何缘故?”
王绩脸色微变,连忙道:“殿下明鉴!近日风雪酷寒,弟兄们多是南方兵卒,难免有些不适。加之年关将近,难免思乡情切,故而末将已加紧操练,定不误防务!”
他这话解释得颇为牵强,边军常年戍守,岂会因风雪和年关便如此懈怠?
宋春生并未立刻发言。她注意到王绩身后几名将领眼神闪烁,不敢与楚王对视,而普通士卒则大多面带菜色,装备也显得有些陈旧。
入住总兵府安排的馆驿后,楚王立刻召集心腹与宋春生、李长决等人议事。
“这个王绩,有问题。”楚王开门见山,手指敲着桌面,“宣府乃直面北元之要冲,守军如此状态,若敌寇来袭,如何抵挡?”
李长决抱拳道:“殿下,末将方才粗略看了城中巡防布置,看似严密,实则漏洞不少。尤其粮仓与武库方向的守卫,人数虽众,却毫无警觉之心,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宋春生沉吟道:“王总兵言辞闪烁,气色不佳,似有隐疾缠身,或另有瘾癖?”
“宋御史所言,与本王猜测不谋而合。”楚王颔首,“边将苦寒,常有以丹药、五石散之类之物提神或麻痹者,久之成瘾,废弛军务。若真如此,此獠当斩!”
“殿下,当务之急是查清虚实。”宋春生道,“明日起,下官便以监察钱粮军械发放为由,查阅账册,巡视库房。李将军可借协防之机,探查军中实际情况。”
“好!”楚王看向李长决,“李将军,此事交由你暗中进行,务必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末将领命!”李长决神色肃然。
这时,亲卫来报,宣府镇的监军太监孙德海求见。
孙德海是个面白微胖的中年太监,一脸谄媚笑容,进来便先行大礼:“奴婢孙德海,叩见王爷,宋大人。王爷与大人一路辛苦,奴婢已备下薄酒,为二位接风洗尘……”
楚王不耐地打断:“接风就免了。孙监军,本王问你,宣府镇军备、粮饷,近来可都按时足额发放?军中可有异常?”
孙德海眸珠一转,笑道:“回王爷,粮饷都是按时从兵部拨付,奴婢亲自盯着发放,绝无克扣!军中一切都好,一切都好!王总兵治军有方,将士用命……”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更显得欲盖弥彰。宋春生与楚王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明了,这监军太监恐怕也与王绩沆瀣一气。
打发走孙德海,一直隐在暗处的沈自蘅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
“如何?”宋春生问。
沈自蘅嘴角一撇,带着几分讥诮:“这宣府镇,从上到下,都快烂到根子里了。我方才在城里转了转,发现几个有趣的地方。城西有家‘快活林’赌坊,生意好得出奇,进出多是军汉,赌资还不小。城东几家暗门子,据说也有军中背景。最重要的是,”她压低声音,“我闻到王绩那总兵府里,飘出一股淡淡的‘逍遥散’的味道,那可是价比黄金的好东西。”
逍遥散!
这是一种前朝宫廷流传出来的秘药,有极强的致幻和成瘾性,长期服用会摧毁人的神智与身体。一个边镇总兵,竟然沾染此物!
“看来,问题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楚王语气森然,“军纪废弛,将领腐化,若此时北寇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李长决怒道:“殿下!如此蛀虫,岂能让他继续执掌重镇?末将请命,立刻拿下王绩,彻查此事!”
“不可鲁莽。”宋春生阻止道,“王绩在此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我们手中尚无确凿证据,贸然动手,恐生兵变。当务之急,是找到他贪墨军饷、吸食逍遥散的确凿证据,以及查明这些事与京中何人有关。”
她想到了“玄主”,想到了那批流向山东的军械,直觉告诉她,宣府的糜烂,绝非孤立。
楚王深深看了宋春生一眼:“宋御史思虑周全。李将军,你按计划先行探查。宋御史,账目之事,便拜托你了。沈姑娘……”他看向沈自蘅,“江湖有江湖的路子,或许能查到一些我们查不到的东西。”
沈自蘅嫣然一笑:“王爷放心,挖人阴私,我最是在行。”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散去准备。
宋春生回到房中,推开窗户,寒气涌入。宣府镇上空阴云密布。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院中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她不动声色地望去,只见月光下,李长决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闪过,似乎刚刚巡视而过。而在那声音传来的墙角,一片枯叶微微动了一下。
宋春生眸光微凝。是沈自蘅?还是其他什么人?
夜色如墨,宣府镇在寒风中沉寂,唯有总兵府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压抑咳嗽,以及城中赌坊隐约的喧嚣。
次日,宋春生便以左都御史的身份,雷厉风行地进驻宣府镇官署,要求调阅近三年的粮饷、军械及犒赏账册。
王绩虽面色不豫,却也不敢明着阻拦,只得命主簿将一箱箱沉重的账册抬出。
账房内,烛火通明。
宋春生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账目之中,青鸾在一旁协助。她看得极快,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脑中飞速计算核对着。
表面看来,账目做得四平八稳,各项开支、库存似乎都能对上。但宋春生办案多年,深知完美的账目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大人,您看这里。”青鸾指着一笔犒赏记录,“去岁十月,标注‘额外稿赏巡逻斥候,银五百两’,但凭证只有王总兵的一纸手令,并无具体人员名单和签收记录。”
五百两,不是小数目。她迅速翻找同期其他记录,发现类似性质的“额外稿赏”竟有十余笔,总额高达数千两,皆无明细。
“还有军械损耗,”宋春生抽出另一本册子,“标注损毁报废的弓弩、刀枪数量,远超常例。且报损时间,多集中在秋冬。”
李长决那边也有了收获。
他借着协助布防之名,与底层兵卒攀谈,发现军中怨气颇重。
普通士兵的饷银时有拖欠,即便发放,也多是成色不足的劣钱。冬衣更是单薄破旧,许多人只能靠挤在一起取暖。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绩的几个心腹将领,却时常出入赌坊妓寮,出手阔绰。
“殿下,宋大人,”李长决回报,“军中弟兄苦不堪言!王绩及其亲信,恐怕不仅贪墨军饷,还可能倒卖军粮军械!”
与此同时,沈自蘅利用她的江湖门路,探查到了更惊人的消息。
她夜探了那家“快活林”赌坊,发现其背后真正的东家,竟与京城某位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她通过特殊渠道,确认了王绩确实长期吸食“逍遥散”,而其货源,就来自监军太监孙昇海牵线的一位神秘商人。
“那商人神出鬼没,每次交易都极为隐秘,但我探听到,他身边护卫的武功路数,不似中原门派,倒有几分漠北的影子。”沈自蘅补充道。
漠北。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总兵王绩与监军太监孙德海。
贪墨军饷、倒卖军资、吸食禁药、勾结不明势力……
任何一条,都足以将他们置于死地。
“是时候收网了。”楚王朱瞻墡眸中寒光一闪,“先拿下孙德海!此獠是宫中内侍,拿下他,便能撬开指向京城的口子!”
然而,就在楚王与宋春生决定次日清晨动手,以雷霆之势控制孙德海之时,当夜,事态惊变。
三更时分,总兵府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火光隐隐!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喊声:“走水了!快救火!”
宋春生与楚王同时被惊动。两人冲出馆驿,只见总兵府一侧浓烟滚滚,火势看起来不小。
“不好!账册!”宋春生心头一紧。她白日里查阅的账册,大部分还未归还,仍存放在官署旁边的偏厅内!
楚王见状,反应极快:“李长决!带人随本王去总兵府,控制火势,保护现场!宋御史,你带人速去官署,务必保住账册!”
“下官明白!”宋春生立刻带着青鸾和几名护卫,直奔官署。
官署离总兵府不远,此时也被骚动波及,守卫有些混乱。宋春生冲进存放账册的偏厅,还好,火势并未蔓延至此。但她发现,门锁有被撬动过的细微痕迹。
“有人来过!”青鸾低喝一声,持剑护在宋春生前。
宋春生迅速检查箱笼,发现她重点标记出的那几本涉及“额外稿赏”和异常军械损耗的账册,赫然不翼而飞!
对方目的明确,就是要销毁最关键的证据!
“追!他们应该还没走远!”宋春生当机立断。
几人冲出官署,只见夜色中,几条黑影正沿着小巷向城西方向疾驰。
宋春生与青鸾立刻追了上去。那几人显然对城中地形极为熟悉,专挑阴暗狭窄的巷子穿梭。
眼看就要被甩脱,斜刺里忽然闪出一道人影,银色软鞭如毒蛇出洞,瞬间缠住落在最后一名黑衣人的脚踝,将其绊倒!
正是沈自蘅!
“这边!”沈自蘅低呼,示意宋春生跟上。
有了沈自蘅的指引,追击顺利了许多。
那几名黑衣人被逼入一条死胡同,眼看无路可逃,竟纷纷反身,拔出兵器,做困兽之斗!
一时间,狭窄的巷道内刀光剑影,厮杀声顿起。
青鸾剑法凌厉,挡住大部分攻击。沈自蘅的软鞭诡谲难防,专攻下盘。宋春生也拔出佩剑,她的剑法不以力量见长,却精准狠辣,专挑敌人破绽。
混乱中,一名黑衣人认准了宋春生是首要目标,不顾自身安危,猛地向她扑来,手中短刃直刺其心口!宋春生挥剑格挡,却被对方巨大的冲力撞得一个后退,脚后惊其一波碎石烟气。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刀光如匹练般斩入战团!“铛”的一声巨响,那黑衣人的短刃被硬生生劈飞,整个人也被巨大的力道震得倒退数步。
李长决如同神兵天降,手持长刀,挡在宋春生身前,杀气腾腾:“谁敢伤宋大人!”
他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几名黑衣人见势不妙,试图突围,却被李长决带来的兵士团团围住,最终或死或擒。
宋春生喘息未定,看向李长决:“李将军,你怎么来了?”
“末将听闻官署方向有变,担心大人安危,特来接应!”李长决收刀,“大人没事吧?”
宋春生摇了摇头,看向被擒住的黑衣人,心中却无多少喜悦。
账册被毁,死士被擒,这意味着对方狗急跳墙,也意味着,他们离那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暗,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危险。
她抬头望向总兵府方向,那里的火势似乎已被控制。
不知道楚王殿下那边,情况又如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