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阳的招供,在都察院内部激起了层层暗涌。
他并未一开始就吐露核心秘密,而是先交代了几桩确凿的军械走私案,时间、地点、经手人、隐秘的运输路线,甚至部分赃款去向,都与宋春生掌握的证据链条吻合。
这既是取信,也是一种试探。宋春生耐心听着,记录着,她知道,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猛料还在后面。
“最后一次,是三个月前,”郑青阳的声音沙哑,整个人的状态很是疲惫,“一批两百具的边军制式棉甲,通过漕帮的船,运往了……山东。”
山东?宋春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山东并非边镇,也非镇北侯的传统势力范围,这批军械去往那里,目的何在?
“收货人是谁?”宋春生抬眼追问。
郑青阳抬起头,凌乱的发丝挂在他的额前:“没有具体的收货人。对方只要求将货物卸在济南府外指定的荒滩,自有人接应。接头信物,是半块玄鸟纹铁牌。”
“与你联络,指挥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可是镇北侯府?”宋春生将问题引向核心。
郑青阳却沉默了,他低下头,双手紧握,似乎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宋大人,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会没命的。”他声音低沉,“不仅仅是我的命,还有……我家人的命。”
“在本官这里,你如实交代,或可保全家人。若冥顽不灵,便是满门抄斩之罪!”宋春生施加压力,同时示意记录的书吏暂停。
郑青阳剧烈地喘息着,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指挥我的,并非镇北侯本人,而是一个被称为‘玄主’的人。他神通广大,朝中、军中,似乎都有他的人。镇北侯或许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子。那批运往山东的棉甲,据说是为了……‘养兵’。”
‘玄主’!养兵!
一个比镇北侯更神秘、势力渗透更广的幕后黑手?在帝国的腹地“养兵”?这图谋的是什么?
她瞬间联想到了那位自称太子遗孤的新君,以及他背后的墨先生。难道这“玄主”与他们是同一阵营,在进行更庞大的布局?还是另有一股势力在搅动风云?
审讯暂时告一段落。郑青阳被带下去严加看管,宋春生下令,务必确保其安全,尤其是防止灭口。
回到值房,宋春生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郑青阳的供词信息量太大,真假难辨。她需要时间梳理,也需要更多的情报来验证。
她铺开纸笔,开始绘制关系图。镇北侯、“玄主”、新君、墨先生、楚王。这些势力盘根错节,彼此敌友难分,而她和魏闻,似乎正被无形的手推向漩涡的最中心。
“大人,”苏霖的声音响起,此刻他站立于门外,“您要的往年军械档案整理好了,另外整理旧档时,发现一些可能与当前案件无关,但有些蹊跷的陈年卷宗,不知当呈不当呈?”
“拿进来。”宋春生揉了揉眉心,叹口气,挥了挥衣袖。
苏霖抱着几册厚厚的档案进来,将主要的军械档案放在书案上,然后又将另外几本薄薄的、封面陈旧的册子放在一旁:“这几本是景隆初年关于一些民间匠户、特别是涉及军械制造的匠户管理旧档,里面提及一个名为‘玲珑阁’的民间工坊,曾因技艺精湛被官府征用,后因卷入一桩旧案被查封。小人觉得,其兴衰或许与军械流散有些间接关联,便一并找了出来。”
苏霖阐述完这些,便放下卷宗,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开始日常的整理工作。
宋春生原本并未在意,她的思绪还挂在“玄主”和山东养兵之事上。但“玲珑阁”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她隐约记得,在父亲留下的某些零散笔记中,见过这个名字,与一些精巧机关有关。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关于“玲珑阁”的旧档,随手翻开。
里面记录着玲珑阁的创始人姓林,曾是名动京师的机关大师,后因被牵连进一桩“贡品舞弊案”而家道中落,玲珑阁也被查封。卷宗末尾附了一张当年涉案人员的简单名录,其中有一个名字被朱笔轻轻划去,但仍可辨认——林墨染(玲珑阁主林清风之女,时年十四,下落不明)。
林墨染……宋春生默念着这个名字。她合上册子,将其归入“待查”的一类,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玄主”和郑青阳的供词上。
与此同时,楚王朱瞻墡并未如宋春生预料的那般,立刻通过兵部或内阁施加压力。他反而沉寂下来,没再有大动作。
据魏闻派人传来的消息,楚王这两日频繁出入五军都督府,调阅了大量边军粮饷、军械的档案,似乎在进行某种更全面的核查。
而墨先生那边,在听宋春生禀报了郑青阳关于“玄主”和山东的供词后,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即淡淡吩咐:“此事我知道了。郑青阳的口供,暂且封存,勿要外传。山东之事,我自有安排。你当前要务,仍是稳住京畿,配合魏阁老,确保新朝政令畅通。”
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局,落子无声。
这天夜里,她再次失眠。
推开窗,秋夜的寒气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都察院高墙外沉沉的夜色,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郑青阳这条线,恐怕很快就要断了。不是被外力强行掐断,就是会引出更无法控制的变故。
“大人,夜深了。”苏霖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下,手里捧着一件厚披风。
宋春生回头,看着这个总是适时出现的文书,第一次主动问道:“苏霖,你若知晓一个秘密,这秘密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也可能揭开更大的真相,你会如何选择?”
苏霖在阴影中沉默了片刻,轻声答道:“小人不知大人所说的秘密为何。但小人以为,若这秘密关乎社稷安危、黎民福祉,或许便不再是个人安危可以权衡的了。当然,如何揭开,何时揭开,需有万全之策。”
她接过披风,挥了挥手:“下去吧。”
苏霖躬身退下,消失在黑暗中。
宋春生紧了紧披风,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是在风暴来临前,抢先出手,抓住主动权?还是继续等待,看清更多迷雾后的真相?
而就在她犹豫之际,一场针对郑青阳的灭口行动,已经悄然展开。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暗夜中悄然转换。
宋春生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应验。
子时刚过,都察院大牢方向传来异响。几乎是同时,值房外传来青鸾压低的警示:“大人,有动静!”
宋春生猛地起身,她并未宽衣,此刻直接抓起佩剑,推门而出。“多少人?哪个方向?”
“听风声,不下五人,身手极佳,目标明确,是死牢!”青鸾语速飞快,眼中眸光闪寒。
“果然来了!”
“通知我们的人,按第二方案行动!你随我去牢房!”
她没有选择固守值房等待结果,而是要亲临现场。她要看看,来的究竟是哪路神仙,更要确保郑青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夜色中,两道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穿过都察院的重重院落,直扑位于衙署最深处的死牢区域。
越是靠近,兵刃交击声和闷哼声便越是清晰。
牢房外的空地上,战况激烈。
四名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的刺客,武功路数狠辣诡异,招招致命,与宋春生预先埋伏在此的六名好手缠斗在一起。
地上已躺倒两人,生死不知,可见刺客实力之强。而牢门已被强行破开,里面隐约传来更激烈的打斗声!
还有人在里面!宋春生与青鸾对视一眼,两人毫不犹豫,直接闯入牢内。
牢内情景更是凶险。郑青阳所在的牢房门户大开,一名刺客正手持淬毒的匕首,狠辣地刺向被两名守卫拼死护在身后的郑青阳!而那两名守卫也已浑身挂彩,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贼子敢尔!”青鸾娇叱一声,长剑如虹,直取那名持匕刺客的后心,逼得他不得不回身自救。
宋春生则眸光一扫,她并未立刻加入战团,而是冷静观察。这些刺客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江湖匪类,更像是军中好手。
“留活口!”宋春生下令。她需要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
然而,这些刺客显然都是死士。见行动受阻,且宋春生亲自到场,那头领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吹出一声尖锐的唿哨!
这是撤退,或者说同归于尽的信号?
与青鸾缠斗的那名持匕刺客闻声,身形猛地一滞,竟不顾自身安危,硬生生受了青鸾一剑,借势扑向郑青阳,匕首直取其咽喉!竟是宁死也要完成任务!
“小心!”一名守卫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身体挡住了这致命一击,匕首深深嵌入他的肩胛。
几乎是同时,另外几名刺客也纷纷使出以命搏命的打法,意图在撤退前完成灭口。
“保护人犯!”宋春生厉喝,自己也拔剑加入战团。她的剑法不如青鸾凌厉,却胜在精准,专攻刺客必救之处,扰乱其节奏。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蜷缩在角落的郑青阳,眼中满含绝望恐惧,他悄悄将手探入怀中,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
就在青鸾终于一剑刺穿那名顽抗的持匕刺客心口,宋春生也配合守卫将另一名刺客制住,准备生擒之时——
“噗——”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传来。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郑青阳双目圆睁,胸口插着一柄样式奇特的菱形飞镖,镖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黑血涌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灭口!”宋春生猛地看向牢房唯一的气窗!窗外,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鬼魅。
“追!”青鸾反应极快,立刻纵身从气窗追出。
宋春生蹲下身,探了探郑青阳的鼻息,已然气绝。
飞镖显然喂了剧毒,见血封喉。她看着郑青阳死不瞑目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怒意。
她还是慢了一步!对方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狠辣,布局也更周密!
被制住的那名刺客头领,见任务完成,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猛地一咬口中毒囊,顷刻间便也七窍流血而亡。
线索,在这里彻底断了。
天色微明,都察院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
宋春生坐在值房内,听着属下的汇报。四名闯入的刺客,三死一自尽,无一活口。外部的狙击手也被青鸾追丢,对方显然极其熟悉京城地形。所有刺客身上干净得如同白纸,没有任何能标识身份的物品。
“好,好得很!”宋春生冷笑连连。
这雷霆手段,这死士作风,这精准的时机把握绝非寻常势力能为。
“大人,”一名心腹御史低声道,“此事是否要立刻禀报陛下和墨先生?还有楚王殿下那边……”
“报!当然要报!”宋春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写成奏章,分别呈送宫中内阁,并抄送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我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究竟是谁如此无法无天!”
她这是要将事情彻底闹大。既然对方想悄无声息地掐断线索,她就偏要把这脓疮挑破,让所有人都看到!
奏章送出去不久,魏闻便急匆匆赶来了。
“明玉兄!你怎么如此冲动!”魏闻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眉头紧锁,“此事明显背后水深,你如此大张旗鼓,岂非打草惊蛇,也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宋春生看着他:“伯君兄,蛇已经惊了,刀也已经架到脖子上了。若不喊出声,下次死的,可能就不止一个郑青阳了。”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还是说,伯君兄知道些什么,觉得下官不该声张?”
魏闻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我这是担心你!墨先生那里,对此事颇为不悦。他让你暂且停止对郑青阳一案的深究,后续事宜,由他接手。”
由墨先生接手?这是要彻底将她和魏闻排除在外吗?还是说,墨先生也感觉到了棘手,或者他与这“玄主”之间,有什么关联?
“下官遵命。”宋春生面上不动声色地应下。
送走魏闻,宋春生独自沉思。
郑青阳死了,明面上的线索断了,但暗中的线索呢?那枚射杀郑青阳的奇特菱形飞镖,她总觉得有些眼熟。还有郑青阳临死前,手探入怀中的那个细微动作……
她立刻起身,再次来到已经清理过的牢房。
在郑青阳倒下的位置附近仔细搜寻,终于,在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缝隙里,她摸到了一个硬物——是一枚小小的铁片,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振翅欲飞的玄鸟图案!
这正是郑青阳口中提到的“玄鸟纹铁牌”的一部分,他临死前,竟然将这个藏在了这里!
宋春生紧紧握住这枚铁片。郑青阳用生命留下的最后线索,指向的依然是那个神秘的“玄主”。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楚王朱瞻墡也收到了都察院遇袭、郑青阳被灭口的详细报告。
他并未如宋春生预料的那般暴怒,反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站在王府校场的高台上,望着南方——山东的方向,眸中深沉如海。
“玲珑阁……玄鸟纹……”他低声自语。他唤来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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