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的时候，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这一晚姜砚知睡得并不安稳。她的梦里也在下雨。
安城老家的小区里，种了很多的樱树，正是樱花盛放的季节，花瓣被倾盆而下的大雨打落，铺满了草地。
她看见没有打伞的少年向她跑来，浑身被淋得精湿，却将怀里的琴盒用外套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沾上一丝的雨水。
十几岁的许澈面容还有些稚嫩，个子却早窜到了她需要仰着头才能对视的高度，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傻兮兮地笑着说：“砚知姐，我今天在老师家练了很久的琴，今晚就不在家里练了，不会吵到你复习的。”
她伸出手想递给他纸巾，低头却发现自己穿的竟然是三十岁时她平常上课时候常穿的那件白衬衫。再抬起眼时，面前的许澈也变成了二十八岁时的样子，一双含着笑的眼睛望着她：“姜砚知，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睁开眼睛。
从梦中挣开回到现实，对她而言已经是驾轻就熟的易事，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十月，已到了天亮的很晚的季节。她下床打开灯，走出卧室。
客厅扑面而来的暖风熏得她又有些迷糊，昨晚睡前竟然忘记了关空调这事。
她在心里又把许澈骂了几遍。
端着早餐到沙发边，沙发上遗落的白色信封突兀闯进她的眼帘。
昨晚许澈被她赶走，多少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也许是他匆匆离开时掉出来的东西。
她定睛看去，看清信封右下角有几个烫金小字。
“邀请函？”
她恍惚记起路过的广告海报上许澈灿烂笑脸旁的文字。
《不负》巡回演唱会——江城。
大概是这次演唱会的邀请函吧，她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啃着三明治呆了半晌，她摸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许澈两个字。
跳出来的是一个金毛狗狗的笑脸，是他家狗子嘟嘟的照片，她记得那条小金毛生性乖顺，只可惜早在他们上大学前就已经去世。
其实自从她外出留学，他们就再也没有在微信上说过话了，她也不记得许澈发过什么动态，以至于她都不能确定许澈是否还在用这个微信号。
她试探性地给嘟嘟的主人发了条信息：“许澈？”
出乎意料地，那边很快地发来了回复，可却是一个问号。
她盯着屏幕，想着也许这个微信已经换了人，正要锁屏时，聊天框里又跳出两个字：“是我。”
她赶紧将信封的照片发过去：“你落了东西在我家，怎么给你？”
他回复的也很快，是一个笑脸的表情。
紧接着一句话跟在后面：“是送你的，邀请你来看我的演唱会。”
这次轮到她发问号了。
什么意思？
正不知如何回复时，他发来的一句话瞬间让她的指尖滞住。
“重新交个朋友吧，姜砚知。”
梦中男人含笑的眼睛又在她的脑中浮现，那句“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像魔咒一般禁锢住了她所有的动作，她深深叹了口气，关上了手机，没有再回复。
她打开信封，里面果真是一张邀请函，清楚标注着她的名字和座位。
VIP1区的专享位置。
她啃了一口三明治，将信封收好。
算了，从回国后她就一直连轴转，几乎没休过几次周末，她也是真的累了，就把这次演唱会当成是回国后的第一次娱乐活动吧。
天公却并不作美，一连几日都在断断续续地下雨。到周六这天，天亮后才略略停了雨，只是天仍阴沉的厉害，似乎不多时又要降下大雨。
这天上午姜砚知要上课。
去年八月她从荷兰毕业回国，进了科大林学院成了一名大学老师。回国虽然才一年，这一年的行程安排得却满满当当的，除了要备课、上课，结课后还要做实验、到外地考察、研究专利、**文，刚放暑假，她就去了瑞典出差，直到开学才回来。新的一学期她的外出考察任务更多，所以她向学校申请了减少这学期的排课，只开了一门公共选修课。
虽然只排了一门课，选她课的学生却不少，没到上课时间学生们便已经乌乌泱泱地几乎坐满了一整个阶梯教室。
这天上午第一节大课安排的还是讲课，第二节大课是结课考试。
课程进行到一半，天际隐隐的雷声，伴随着阶梯教室第一排倏忽炸起的女生尖叫声，突兀打断了姜砚知的讲课声。
众人循声看去，发出声音的女生因尴尬已经羞红了脸，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讲台上的姜砚知：“老师，不好意思……”
姜砚知瞧着小姑娘几乎要钻进地缝里的窘样，勾了勾唇：“别怕，只是打雷而已。”
小姑娘尴尬地笑了笑，不自然地捋了捋颈边的头发。
姜砚知这才注意到她梳了一个漂亮的麻花辫，粉色的丝带缠绕在黑亮的头发内，鬓边还装饰了几枚闪闪发光的发卡，脸上的妆容也颇有巧思地与发型呼应，在眼角脸颊都点缀了亮晶晶的闪片。
看来下课后是有重大的活动要参加。
姜砚知收回视线，朗声拉回了学生们的思绪：“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
她一边讲着课，一边瞥到刚刚尖叫的女孩正在课桌下面奋力地在手机上疾书。
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姜砚知合上课本，示意下课休息，教室里渐次响起活络的笑闹声。
“方小枚，你刚才在发什么颠呀，你要吓死我啊！”另一个姑娘从后排跑过来，挤到方小枚身边。
方小枚连忙拉住她的胳膊，难掩激动地说：“曾琦曾琦，你快看，刚才哥哥发了条动态，我太震惊了，保证是你看了也会上课发疯的程度！”
曾琦揶揄道：“什么呀，难道是哥哥发动态爆了恋情，秘密女友是方小枚？”
方小枚红了脸：“别胡说，虽然我也梦想着哥哥有一天发微博官宣恋情主角是我，但是是个人都知道这只是做梦！”
“那到底是发什么了呀，快给我看看！”
两颗脑袋刚凑到一块，曾琦便猛地一下子跳起来，惊呼出声：“这不是咱们学校的那棵云杉吗，我去，这背景都是咱学校的楼，许澈跑咱们学校来了？”
姜砚知古井般沉静的双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波澜。
方小枚激动不已地跺了跺脚：“对啊对啊，是不是很震惊，我的天呐那我是不是有可能偶遇到哥哥啊！”
曾琦撇了撇嘴：“不可能吧，你家哥哥今晚不是巡演的收官战吗，现在肯定是在做最后的准备呀，怎么会跑到咱们学校来啊！”
方小枚被她的话噎住，的确，她的想法确实太荒谬，许澈这场收官演出对他有着重要的意义，怎么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科大呢？
曾琦接着补充：“他发了一张树的照片，也不代表这照片就是他拍的吧，你看这文案，‘一棵十年前就被记住的树’，啧啧，就是很像他突然在网上里看到咱们学校的云杉，想起之前见过类似的树，随手转发图片发条动态呀！”
方小枚不由得泄了气，嘟囔着说：“好吧，哥哥的确网速挺快的，我也知道，我想的也太不现实了，但是那不是美好幻想么。”
曾琦见她有些丧气，便安慰她：“好啦好啦，反正一会就可以见到你家哥哥了，今晚一定要把手机内存全部拍满！”
方小枚这才笑起来。
上课铃声响起，两个女孩安静下来，姜砚知也收回了思绪，清了清嗓子：“同学们，这节课是考试，考试是开卷，但是不可以用电子设备，请大家将手机交到讲堂上来。”
考试结束后，学生们挨个将试卷交到前面，陆陆续续地都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都离开后，姜砚知低头望着桌上堆积的试卷，久久出神。
半晌，她摸出手机，鬼使神差般地点开了社交媒体，在搜索栏输入了许澈两个字。
弹出来第一条热搜便是“许澈巡演收官”。
作为当下正红的男歌手，许澈两个字在乐坛已经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热搜词条里已经有许多粉丝开始在发帖应援，为晚上的演出预热。
她点开许澈的主页，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图片果然是方小枚所说的那棵云杉，是科大的标志性植物，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五十年。
“一棵十年前就被记住的树……”
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她盯着许澈名字后面显示的定位。
江城。
恍惚间，耳边似刮来了一阵风，远远地响起了十年前少年的豪言壮语：“砚知姐，你相信吗，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歌手，要写很多好听的歌，我要在江城开演唱会，要开到全国各地，让所有人记住许澈，记住我的歌！”
那时候的他十八岁，脊背挺直，目光坚定，带着对未来生活满满的美好期许，笑容恣意肆然。
她扬起唇，绽开温柔的笑意。
“姜老师，请问下你现在有空吗？”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错愕抬头，看见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比起前几天在公寓见到的许澈，今天的许澈装扮得更加低调，一身灰色的运动套装，踩着双不起眼的帆布鞋，黑色的鸭舌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另外半张脸则被口罩和墨镜盖住，如果不是他开口说话，姜砚知也难以相信这个看上去和普通大学生没什么两样的男人是许澈。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了几个来回，也想不出一个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你想要干什么？”
许澈取下墨镜，露出他那双标准的笑眼：“像砚知姐这样聪明又博学的人，也会有这么多的问题吗？”
姜砚知清凌凌的眸子盯住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有没有空，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澈郑重其事地点头：“有关系，砚知姐，我是来接你去演出现场的。”
姜砚知不解。
他是害怕她爽约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从包里掏出邀请函，歪头向他示意。
许澈却托着腮倚在了讲台前：“请问姜老师上次看演唱会是什么时候？”
见她不回话，他又说：“我是怕姜老师不熟悉看国内演唱会的流程，才特意来接你的。万一被我姐知道我没把姜老师照顾好，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姜砚知颇为无语，他是把她当成笨蛋了吗？
“不需要！”她斩钉截铁。
他挑了挑眉，追问道：“真的不和我一起去现场吗？”
她坚定地摇头。
许澈无奈地耸肩，复又戴上墨镜，在手机上敲了几下，冲她摇了摇手机：“这是我助理小七的电话，到现场如果有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打给她。”
“那就晚上见了。”
他转过身，潇洒挥了挥手。
教学楼下栽了一排桂花树，正到桂花盛开的季节，坐落在一层的阶梯教室里弥漫着清新花香。
闻着馥郁的花香气，姜砚知心中的起伏渐渐平静。
她转过脸，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天，仍是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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