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江南特有的黏腻,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像被磨过的墨玉。纪承安撑着柄边缘褪了色的黑伞站在“执念标本馆”的木门前,指尖触到门环上微凉的铜锈时,檐角垂落的雨珠恰好砸在伞面上,溅起一小圈水花,顺着伞骨蜿蜒而下,在他手腕处洇出浅淡的湿痕。
他推开门,门楣上挂着的风铃没响——上周刮台风时被吹断了半截,剩下的铃舌卡在木架里,如今只剩个徒有其表的空壳。馆内弥漫着淡淡的松香,那是用来固定标本的树脂与晾干的松木框架混合的气味,又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潮湿水汽,形成一种类似旧书被晒透后又遇雨的独特味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又闹脾气了?”纪承安的目光掠过前厅的玻璃展柜,最终落在天花板下方飘着的那只“萤火蝶”上。半透明的翅膀泛着浅蓝微光,尾端拖着细碎的光粒,像把揉碎的星光缝在了翅脉里,每振一次翅,那些光粒就会簌簌落下,却又在半空凝住,重新缠回翅膀上,循环往复。他认得这东西,是三天前从小镇东头的老槐树下“捡”来的,属于执念实体里最常见的“遗憾”形态,这三天里它安分守己地待在馆内,今天却格外躁动,总往门口的方向蹭。
纪承安放下伞,伞骨与地面碰撞发出轻响,惊得萤火蝶往高处飞了寸许。他从柜台下抽出铜制镊子和一方打磨光滑的方形玻璃盒——这是母亲留下的旧物,盒壁薄得近乎透明,边角却被磨得圆润,握在手里能感觉到经年累月的温度。他的动作熟练得像在重复千百遍的机械流程,指尖刚碰到萤火蝶的翅膀,熟悉的“情绪流”就顺着指尖涌了进来:不是尖锐的悲伤,也不是汹涌的愤怒,而是一种温温的、带着桂花香气的怅然,像有人坐在老槐树下,反复摩挲着一枚停了走的旧怀表,指尖触到表盖刻着的纹路时,眼底会漫上一层说不清的软意。
纪承安皱了皱眉。他能清晰“读”到这情绪里的每一丝细节,却半点也感受不到——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别人煮茶,知道那茶该是暖的,该有醇厚的香气,指尖触到的却只有玻璃的凉意。他按照母亲留下的手册步骤,用镊子轻轻夹住萤火蝶的翅根,想将它固定在玻璃盒里,再滴入稀释的“情绪稳定剂”,可镊子刚碰到光粒,萤火蝶突然剧烈振翅,竟直直朝门口飞去,翅膀擦过他的手腕,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通常执念实体会本能地避开他这个“馆主”,毕竟他身上的“钝感”对它们而言,就像阳光对阴影的排斥。纪承安一愣,下意识追了出去,手里还攥着那只空玻璃盒。雨还没停,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带着点痒意,那抹浅蓝微光在雨幕里格外显眼,最终停在了巷口站着的一个男人身上。
男人穿着件深灰色风衣,领口别着枚银色的雕塑家徽章——徽章是半只展翅的飞鸟,鸟喙处刻着美术学院的校徽缩写,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却没遮住他眼底的红血丝。他垂着眼,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指缝里还夹着一支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铅笔,而那只萤火蝶正停在他的风衣肩线处,翅膀上的光粒正一点点融入他的身体,每融入一点,男人的肩膀就会颤抖一下,像在承受某种看不见的重量。
纪承安心里一紧。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人是罕见的“执念共鸣体”,能完整体验执念实体背后的情绪,甚至看到相关的记忆片段。可这样的体验绝非好事,尤其是面对“遗憾”类的执念,稍有不慎就会被情绪吞噬,陷入自我拉扯的泥沼。
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想把萤火蝶引开,指尖刚靠近,却听到男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阿婆,我回来了,槐花开了,您怎么不等我……”
纪承安的动作顿住了。他“读”了这只萤火蝶三天的情绪,第一次听到这情绪背后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雨幕的力量,让他想起去年秋天,在老槐树下看到的那位坐在藤椅上的老奶奶——她总拿着块桂花糕,说要等远方的孙子回来,后来某天,藤椅空了,只有桂花糕的香气还留在树下。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他的眼睛很亮,是种偏冷的琥珀色,此刻却蒙着一层水汽,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悲伤的梦里醒来。当他的目光落在纪承安身上时,瞳孔突然收缩,握着的拳头竟缓缓松开了,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些,连带着融入他身体的光粒都停了下来。
“你……”男人开口,声音还有点哑,带着刚从情绪里抽离的疲惫,他的目光在纪承安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手里的玻璃盒,最后落在他身后的标本馆门楣上,“你身上没有‘重量’。”
纪承安没懂,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重量?”
“情绪的重量。”男人往前走了一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圈。萤火蝶从他肩上飞起,竟又落回了纪承安手边,像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他看着纪承安,眼神里带着一种纪承安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讶与渴求的神色,像是在沙漠里跋涉许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汪清泉,“我叫傅止淮,是美术学院的雕塑老师,今天来小镇是为了找一块合适的石料。你呢?这是你的馆?”
纪承安指了指身后的木门,门楣上“执念标本馆”五个烫金小字在雨雾里隐约可见,字体是母亲的笔迹,带着点娟秀的力道:“纪承安,馆主。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馆。”
傅止淮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看了一眼纪承安手边安分下来的萤火蝶,又看了看纪承安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不是冷漠,而是一种纯粹的“平静”,仿佛外界的所有情绪都无法惊扰他。傅止淮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做了某种决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能进去吗?我可以帮你——设计标本的载体,整理展柜,甚至打扫卫生、采购物资,我什么都能做。我只要一个位置,能让我……暂时喘口气,不用再被这些情绪追着跑。”
纪承安看着他。雨还在下,傅止淮的风衣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可他的眼底藏不住疲惫,连指尖都还带着轻微的颤抖。他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本半空白的《执念手记》里,夹着的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执念标本馆,收容的从不是只有执念,还有那些被执念困住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那只不再挣扎的萤火蝶——它正安静地停在他的袖口,翅膀偶尔轻轻振一下,像是在催促他。又抬眼看向傅止淮,对方的目光里没有算计,只有坦诚的疲惫与渴望。纪承安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进来吧。不过先说好,馆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只有后院的储物间能放张折叠床,里面堆了些母亲留下的旧工具,可能有点乱。”
傅止淮的嘴角终于勾起一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很轻,却像雨幕里透出的第一缕光,驱散了些许沉闷的气氛。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松了口气的轻快:“没关系,乱点也没关系,能有个地方落脚就好。谢谢。”
纪承安转身往回走,萤火蝶乖乖地跟着他,停在他的袖口,翅膀上的微光映得他的手腕也泛着浅蓝。他听到身后傅止淮的脚步声,很轻,却很稳,不像刚才那样沉重,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推开门时,纪承安忽然想起风铃的事,随口说了句:“风铃坏了,可能有点吵——不是指声音,是指……它总卡着,看着不舒服。”
傅止淮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门楣上的风铃,又落在馆内的玻璃展柜上——展柜里摆放着各种形态的执念标本,有蜷缩成球的“愧疚”绒球兽,有泛着暖光的“思念”纸船,每一个标本都被放在精心设计的载体里,有的嵌在透明树脂里,有的架在木质底座上,看得出来馆主对它们很上心。他收回目光,落在纪承安的侧脸上,轻声说:“我会修风铃的,明天我带工具过来,顺便……给标本设计几个新的载体框架,你看可以吗?”
纪承安没回头,走到柜台后,把玻璃盒放在桌面上,又从抽屉里拿出母亲留下的手册,翻到“遗憾类标本处理”那一页:“随便你,只要不影响我做标本就行。”
傅止淮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环顾着这个不大却充满安全感的空间。松香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取代了刚才被“遗憾”情绪包裹的桂花香气,纪承安身上那种“无情绪”的气场像一层温柔的屏障,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还在颤抖的指尖,现在已经平稳了,连带着心里的沉重感都减轻了不少。
纪承安翻开手册,目光落在“共情归档”四个字上,眉头又微微蹙起。母亲的手册里说,制作标本的关键在于“共情”,要接纳执念背后的情绪,才能让实体转化为无害的标本。可他做不到,每次都只能机械地完成固定、滴稳定剂的步骤,标本虽然能制成,却总少了点什么——就像没有灵魂的空壳。
“这只萤火蝶,对应的是老槐树下的那位阿婆吧?”傅止淮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纪承安的思绪。他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那只停在纪承安袖口的萤火蝶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怅然,“我刚才看到了片段——阿婆等的孙子,就是我。去年我在国外做雕塑展,没能赶回来,等我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纪承安抬眼看他,第一次在“读”到情绪之外,感受到了某种真实的、属于他人的悲伤。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安慰过别人,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同情,最后只憋出一句:“标本做好后,你可以来看。”
傅止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次的笑意比刚才更真切些,眼底的水汽也散了些:“好,我会来看的。对了,制作标本需要什么特殊材料吗?我明天可以一起带过来,比如月光草的纤维——用来编织标本框,能更好地稳定情绪,还有情绪结晶粉,掺在树脂里,能让标本保留执念的温度。”
纪承安的眼睛亮了亮。母亲的手册里确实提到过月光草纤维和情绪结晶粉,说这两种材料能让标本更“鲜活”,可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购买渠道,只能用普通的松木和树脂代替。他看向傅止淮,眼神里多了点期待:“你知道哪里能买到这些?”
“我认识一个做特殊材料生意的朋友,他那里有。”傅止淮点头,目光落在纪承安的手册上,看到“共情归档”四个字时,眼神动了动,“你在做‘共情归档’?需要帮忙吗?我能……看到执念背后的故事,或许能帮你理解情绪。”
纪承安犹豫了。他一直觉得制作标本是自己的事,没必要麻烦别人,可傅止淮的话又让他心动——如果能理解情绪,是不是就能找到母亲失踪的线索?母亲是上一任馆主,她的“共情”能力很强,可她还是失踪了,只留下半本空白的手记,或许问题就出在“共情”上。
“明天再说吧。”纪承安合上手册,把萤火蝶放进玻璃盒里,滴了几滴稀释的稳定剂,这次萤火蝶没有挣扎,安静地待在里面,翅膀上的微光也柔和了些,“先给你找折叠床,储物间在后面,我带你过去。”
傅止淮点头,跟在纪承安身后穿过前厅,往后院走去。后院不大,种着几株母亲留下的月桂树,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储物间的门是木质的,推开门时发出“吱呀”的响声,里面果然堆着不少旧工具,有雕刻刀、锯子,还有几个没完成的木质框架,角落里放着一张折叠床,蒙着层薄薄的灰尘。
“我明天把这里打扫一下。”傅止淮看着折叠床,语气很平静,像是对环境没有任何要求,“你这里有清洁工具吗?”
“在门后。”纪承安指了指门后的扫帚和拖把,“你先随便看看,我去前院处理标本,有什么事喊我。”
傅止淮“嗯”了一声,看着纪承安转身离开的背影,目光落在他袖口上——那里还残留着萤火蝶的微光,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星。他走到折叠床边,伸手拂去灰尘,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久违的安定感,仿佛这个小小的储物间,这个雨天偶然闯入的标本馆,会成为他漂泊许久后的归宿。
纪承安回到前院,坐在柜台后,看着玻璃盒里的萤火蝶,又拿起母亲的《执念手记》。空白的纸页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忽然想起刚才傅止淮的话——“情绪的重量”。或许他一直以来都错了,“情感钝感”不是保护色,而是阻碍,阻碍他理解母亲,阻碍他找到真相。
雨还在下,檐角的雨珠滴落在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纪承安摩挲着手记的封面,忽然觉得,这个雨天闯入的傅止淮,或许不只是来“喘口气”的,更像是来帮他打开某扇门的人——一扇通往情绪、通往真相、通往和解的门。
他抬头看向后院的方向,能隐约听到傅止淮整理工具的声音,很轻,却很安心。纪承安的嘴角,第一次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像被雨水滋润过的花苞,悄悄透出一点生机。
而此时的后院,傅止淮正拿着扫帚清扫地面,目光偶尔会飘向前院的方向,眼底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他知道,从踏入这座标本馆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或许会和这只萤火蝶一样,找到新的方向,不再被情绪的重量裹挟,而是能在某个温暖的地方,静静绽放属于自己的微光。
雨巷深处,馆藏萤火,初逢的两人,在这个潮湿的暮春雨天,悄然开启了一段关于执念、关于治愈、关于双向救赎的故事。
大家好~《执念标本馆》的故事终于和大家见面啦!
开文前反复打磨了设定,不管是能具象化情绪的执念实体,还是四对各有羁绊的CP,都藏着我对“遗憾与和解”的小心思——希望这些带着温度的故事,能让大家在奇幻设定里找到的。[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雨巷馆藏萤,初逢解沉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