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亦寒接过明三递过来的热茶,浅浅的抿了一口,压制住嗓中的咳意,“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还教不明白你吗?”
赵自秋冷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亦寒看了一眼容时,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道:“燕京五子,尽负才华,”他的神色灰暗,目光移向赵自秋,眼中满是嘲笑,“被捧得太高了,便不知天高地厚。”
燕京五子当年的确名动燕京,但在这满是荣华富贵的地方,那写被人高捧的才华,不过一枕槐安,昨日浮影而已。
他们的才学更像是为燕京做了点缀,只是谁也没想到,燕京五子后来会几近销声匿迹,被燕京所遗忘。
后来,容氏出了变故,萧三皇子失势,朝廷动荡,党争加剧,五人没有势力,单凭才情,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也就散了。
孙亦寒不比其余四人,除了满腹才华他一无所有,少年心性又岂是可以轻易摧折?
燕京五大才子之名,蒙了眼睛,糊了心智,他不信命,所以他四处碰壁,直到有一日,燕京贵人找上门来。
连日阴雨,不见晴好,像是老天爷的叹息,天上又下了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孙亦寒身上单薄,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脚上的布鞋缝了好几个布丁,衣服虽然粗糙,但看起来也是新的,至少一身干净,他持着破油纸伞,又扣了扣铜门。
大约是里面的人听烦了,才有人打着伞疾步走来。
那家仆身上虽然也是粗布衣裳,但也穿的厚实,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孙亦寒,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孙亦寒见有人开了门,心里不免有一些激动,立刻将伞放下,先是拱手行了个礼,便要上前介绍自己。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开口,胸前就顿然一痛,再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踹倒在地上了。
地上积水污泥,孙亦寒的衣服沾了些污水,又淋了雨,狼狈极了。
“滚!别在这碍眼,”那家仆似乎是认得他,抬脚就是踹在伞上,“穷酸书生!别以为肚子里装点墨水就妄想能攀上高枝!我呸!”
家仆捏着鼻子,似乎这穷酸气会传染一样。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他碰了一鼻子灰尘,脸色难堪,碍于读书人的教养,他也没有在心里嘀咕什么。
孙亦寒拍了拍身上的水,那破旧不堪的伞经不起踹,伞骨断了,油纸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用是不能用了。
孙亦寒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铜板,连下一顿饭都快成了问题,实在是买不起一把伞。
雨势大了起来,大滴而密集的雨打在脸上,孙亦寒甚至都睁不开眼,不得不找一个地方歇脚避雨。
屋檐下,孙亦寒揣着手站着,时不时有雨水溅在身上,但此刻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孙公子。”
孙亦寒抬起昏沉的脑袋,看向来人。
“我家大人请你过去,大人说,你同我家大人有缘。”
那是他最后一次,挺直脊梁,走向权贵。
赵自秋愣愣的看着孙亦寒,孙亦寒的眼中带着恨意,“之后,我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容时见到孙亦寒是在入冬的时候了,天刚飘着雪,天地还没苍茫,雪落地即化。
皇城这个时辰,也没有什么人顶着刺骨寒风乱走,只有同容时一样,刚下了朝回家的,但大多也是叫了辆马轿回府。
容时半撑着脑袋,掀开帘子瞧着外面的萧条景象。
随从也曾劝过容时将帘子放下,初雪时没有银装素裹,没什么好看的,出来皇宫,不过处处萧瑟。容时却说轿子里烧着暖炉,若不吹些寒风,怕是要昏了头。
远处一个黑色的点似乎在移动,容时盯着那处,半晌才认出来,这是一个在地上蠕动的人。
“停轿。”
随行的仆从立即为容时披上了玄色氅衣,撑着一把伞跟着容时下了马轿,马踢脚嘶鸣一声,在宫墙之外格外悠长。
容时个子高,双腿修长,皇宫里没几个人能俯视容时,当然,那位天赋异禀人高马大的萧三皇子除外。
仆从吃力的举着伞,他几乎要垫着脚,才不至于伞打在容时头上,容时步子不急,他却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容时嫌他太慢,叫他回去,自己则拿过伞,朝着墙根下的人走去。但哪有主子下车,家仆在车里取暖的道理,仆从也追了上去。
孙亦寒余光瞥见有人走了过来,他瞧清楚来人是谁,也顾不得双腿疼痛,拼命的爬开。
他不想让容时看见自己这幅狼狈的样子,爬哪有人走得快,容时很快走到了他的面前,孙亦寒慌忙的闭上眼,用胳膊挡住脸。
地上的人双腿呈一种扭曲的姿势软绵绵的悬在半空中,地上的雪水冷气混合着血液的腥气,刺激着人的鼻腔。
寒风嘶吼着,容时手中的伞却是稳稳当当的握在手里,他将伞倾斜向地上的人,遮去一小片雪,“这位......”
地上的人可谓是血肉模糊,又挡着脸,只见得身形萧瘦,犹如柴骨,直发抖,他一时拿不定称谓,“你要不要跟我回府?”
孙亦寒将脸埋在臂弯里不吭声,祈求容时不要认出来自己。
“哎,把他扶到马车上,带到府上医治。”
孙亦寒慌忙抬头,“不必了。”
容时挑了挑眉:“孙兄。”
他的眼中没有过多的惊讶,更没有看到旧友落破的惋惜与悲伤,他神色如常,就像是寻常旧友见面而已。
孙亦寒痛苦的闭上眼睛,一心求死,“不必了......我活不成了。”
容时低头劝说道:“府上大夫并非是游手好闲之辈,本官可以叫他们为你医治。”
天地严寒,若没有地方可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容时既然要多管闲事,那么无论此人是谁,都不会袖手旁观。他直接叫人把孙亦寒抬到了马车里,带回府上医治。
“怎得,”孙亦寒再开口便是讥讽,“容大人竟要与我这穷酸书生为伍。”
容时忽略了孙亦寒的讽刺,问道,“谁干的?”
孙亦寒嘴角勾起一抹笑,刺眼极了,“与你何干。”
府医听得冒出了冷汗,这人简直就是在找死,这些年有几个人敢这么和首辅大人这样说话。
容时自顾自的回答道,“那就是孙总管。”
孙亦寒无心猜测容时是怎么知道的,他把头瞥到一边去,不再正眼瞧他。
“你的腿彻底废了,”容时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个暖炉,他不跟孙亦寒迂回,直白的说道,“没有救治的可能了,而且你中了毒,若能撑过今年冬天,或许,尚有一丝转机。”
孙亦寒咬着唇,舌尖尝到一丝腥味,他埋在被子里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从他的腿没有知觉后,他就已经猜到了,但是亲自听到这个消息,他依旧难以接受,压抑了多日的痛哭与怨恨,终于在此处如决堤的洪流一般爆发。
母亲死时,他不曾哭,挚友向他诉苦,他亦不曾哭,四处碰壁为人耻笑,而当他的双腿残废,当他再也不能站起来的,只能向他人乞求,他折了一身傲骨,他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劲节虚怀气自舒,沧桑阅尽意何如,一身傲骨无人识,凌雪迎风总不孤。
“容时,”他哽咽道:“我恨燕京。”
容时心中一紧,苍凉而无奈,他望向了窗外,天地茫茫。
天下寒士都妄想在燕京一展鸿图,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来到这个地方,孙亦寒在他最想留下来的地方,折了一双腿,半条性命。
赵自秋呆呆的看着孙亦寒,昨日的意气风发恍若隔世,那个写下东楼赋的人不复存在,他有些茫然。
他开始拎不清了,他张了张口,想去安慰孙亦寒,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憋了半天,才道:“孙兄,我......”
孙亦寒苦涩的笑着,“赵兄,我认了。”
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赵自秋也觉得没意思,垂下了脑袋,喃喃道,“认命?你我同为寒门,我尚且还未认命,你却.....”还没说完,赵自秋也闭嘴了。
他知晓孙亦寒的家境,孙亦寒父亲早年去世,母亲独自将孙亦寒抚养。孙亦寒命是苦的,也许他从未尝过甘甜。
如今这副样子,更是多重打击。孙亦寒受尽了折磨,只因不愿意为孙总管一介阉人题诗就被打折双腿,何其残忍。
容时听了许久,孙亦寒平静的说完了七年的所有经历。他走上前,拍了拍孙亦寒的肩膀,“若是撑不住,便回去吧。”
孙亦寒拭去额角冷汗,毒又发作了,他五指紧紧的扣去腿上皮肉,“无碍。”
赵自秋这才反应过来孙亦寒面色比刚进来还要白上几分,连唇色都已经褪去,但他无能为力,连他自己都被囚禁着。
孙亦寒眼中恨滔天,他咬着牙继续说道:“我已经向容首辅投诚,为容首辅幕僚,此次目的自然是为了劝你,赵兄,你看到的,并非真实。”
赵自秋面露疑惑,“真实?”
“天子有何作为?他高居朝堂之上,任用奸邪,亲信小人,疏远贤臣,残害忠良。”
“外戚专权,党派争权,赵兄,这样的君王,不值!”
赵自秋蹙着眉头,“难道我冤枉了他容时不成?”
孙亦寒勉强的笑了起来,“是否冤枉一时怎知?赵兄想必听过云州。”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天启帝还未即位时,云州尽是腰缠十万贯的富人,后来云州新任知府,也就是天启十七年,增收赋税,多敛民财,云州逐渐膨胀,成了一块人人都想啃的肥肉。
赵自秋反应过来,他骤然看向容时,“你盯上了云州。”
容时偏头也看着赵自秋,“是又怎样?”
赵自秋喃喃道:“你简直.....你敛的那些钱财还不够吗?”
容时眸子深了几分,如晴日里蓦然出现的乌云,“我要的不止如此。”
如同晴天里忽然打了一个霹雳,天地轰隆巨响,震在他的心头上,赵自秋腿一软,控制不住的向后跌去。
方才所言,句句非虚。
他扶着发抖的手,试图遮掩此时的狼狈,“你找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帮不了你,我不做反贼,”赵自秋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说道。
他同孙亦寒一样,也是寒门学子,而非世家子弟,他能提供什么?他想不明白。
容时彻底推开门,让阳光彻底照射进屋子,他迎着阳光,“赵自秋,你若是愿意为本官幕僚,本官自然能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
赵自秋终于正眼看着容时,看着这个孤瘦的背影,茕茕孑立,独自走了七年,他从未看清过这个人,心中摇摆不定。
庭院重新响起小姑娘的欢笑,天甚亮。
“给我几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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