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末,书院放了整整一月的假,辞盈得以安心照顾夫人,万幸,夫人熬过了这个冬天。
夫人身边的玉笙姑姑在夫人昏睡时,总喜欢讲些外面的传闻。
比如西北的大将军回朝了带回了十万兵马,少年帝王意欲将自己的姐姐清云公主下嫁给将军,被卫将军拒绝,朝堂之上闹得很难看。
比如江南早长安一步下起了雪,只是雪轻轻柔柔的,没有长安的厚和大,要是寻着十二月入江南,能看见雾凇一般的雪景,温柔地轻轻一踩就能碎掉的雪。
玉笙姑姑讲着讲着就开始哭,不再喊夫人为夫人,而是“小姐”,玉笙姑姑的眼泪从眼睛开始流,流过已然四十仍旧年轻的脸皮,流过因为多日哭泣干燥的唇角,流入冬日厚厚的衣衫。
夫人房间内的香总是烧得很厚,有时候熏得辞盈也昏昏沉沉的,一日夫人醒间,辞盈正背身斟茶,突然被夫人唤了一声。恍惚间辞盈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回神,夫人又唤了一声阿素。
辞盈这才放下心来,上前扶住夫人,夫人却撩起她冬日厚重的衣袖,辞盈想躲,却还是被夫人掀开。
距离嬷嬷最后一次用竹板打人已经过了半月,可辞盈身上还是淤青严重,房间内香雾熏着,夫人下垂着眼,柔声问:“阿素是摔跤了吗?”
辞盈应下:“前些日摔了一跤,以为不严重,原来有淤青,我回去就让婢女为我涂抹药膏。”说完,辞盈又补了一句:“不疼的。”
幸好夫人信了她的说辞,温柔为她将衣袖放下,唤来玉笙姑姑给她拿了一管淡绿色的药膏。玉笙姑姑捏着她手腕上的淤青,拧开药膏轻声道:“冬日天寒,夫人这里炭火暖和些,老奴来为小姐涂吧。”
玉笙姑姑不老,手指也很温柔,辞盈全程忍着没有叫出声,怕露馅不敢回身看夫人的眼睛。玉笙姑姑却也哭了,辞盈茫然,递上帕子却被玉笙姑姑推了回去。玉笙的泪落在地上,在暖房内很快就被蒸发了,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辞盈每次从夫人的房间出来,都会有一刻愣神。
里面太温暖了,熏香常年都未断过,淡淡的药味只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变得浓郁。每次辞盈出来,总是要回身望了望,隔着屏风和香炉,她什么都看不见,但就是每次都会回身看一下。
二月春的时候,谢家很是热闹了一阵。
谢家长公子谢怀瑾于殿试上被皇上钦点为探花郎,状元被颁给了另一位考了很多年的学子。听说少年帝王颁布名次时,在大殿下整整犹豫了一个时辰,前三甲早已确定,名次却迟迟不好下定论。
大太监催了又催,昭平帝最后才直言谢家长公子文采远胜于剩下二人,但三人间担得起探花郎称号的仅有谢家长公子一人。
虽未成全谢怀瑾的三元及第,在民间却也成为一桩美谈。
谢怀瑾骑马游街过的时候,谢然拉辞盈去看。辞盈不敢去,身上的淤青每一寸都在发疼,拒了又拒,谢然最后说:“好吧,我拉着谢文去看。”不知为何,这半年来谢然和谢文关系有所好转,在谢文渐渐泯然众人的时刻。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也好奇过,但谢然没有讲,她也就没有问。后来谢然描述那一日的盛况,万人空巷,谢怀瑾穿着红袍骑在马上,面如谪仙,玉骨横秋,明明有三人,所有人却都只看得见他。
说着说着,谢然站起来,演示那日的场景。
辞盈抬眸望着,却没有看见谢然,看见了云端之上的谢怀瑾。谢然的声音萦绕在耳旁:“几乎所有姑娘的花都丢在了谢怀瑾身上,我也跟着丢了一朵,他的身上沾了花汁了露水,但很神奇地的是一点都不显得狼狈......”
谢然讲完,辞盈生硬地说:“哦,这样啊。”
谢然闭嘴了,情绪平复下来,她发现辞盈好像要哭了。谢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隐隐觉得她不应该再讲下去了。可她不讲了,辞盈却还是哭了,她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辞盈,她小心地将辞盈抱住,问:“怎么了?”
辞盈摇头,还是摇头,被谢然抱住的地方是已经好的伤痕,但那些疼好像被她的身体记住了。她不是一个怕疼的人,但还是好疼,疼到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三月是公主邀约赏花的日子,四月是小姐的忌日。
再往后面呢,辞盈不知道了,她很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情,她还没有寻到生路。她当时在书房之后已经有了防备,告诫自己谨守本心就行,但她忘了谢府不是只有一位主子,她甚至为谢安蕴的愚蠢得到惩戒沾沾自喜过,她何处不愚笨?
这些日......她何尝不是另一个谢安蕴?
她即便已经有了防备,却还是对于权势过于乐观。
上面的人吹一口气,她浑身就皮开肉绽。
如果再回到半年前,辞盈觉得自己会再慎重一些,夫人的开心和夫子的夸赞以及书院内学子态度的转变让她得意忘形了,她仿佛又看见儿时书生看她的目光。
这一月书院的考核中,辞盈没有得第一名,只草草拿了个第十。
夫子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诵读别人的文章。辞盈没有将墨卷拿去给夫人看,夫人已经病得很重,不需要再看墨卷了。辞盈偶尔想夫人离开后的事情,她私下寻到玉笙姑姑那里求助,玉笙姑姑因为夫人的事情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很认真地听她说。
她说的时候没有哭,玉笙姑姑却哭了,她向玉笙姑姑忏悔,玉笙姑姑却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和眼泪一起落下来,玉笙姑姑说:“孩子你没错,你哪里错了呢,年幼被卖入府中为奴不是你的错,你聪慧,有才华更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世道......”
辞盈又听见玉笙姑姑对她承诺:“孩子你放心,夫人走后你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去处,姑姑答应你,老太太那边不用怕,不用怕的,她们再那样对你你就告诉我。”说到最后,玉笙姑姑的眼中已经满是悲伤和怒火。
辞盈不觉得玉笙一个嬷嬷能和掌家的老太太对抗,甚至可能只是老太太随便发了一句话,下面的人一层一层地做,落到她身上就变成了沾染疼痛的板子,一路颤道她的灵魂。
她也不要求什么公道,那时候谢然问她为什么,问她为什么考得很差都不会被书院劝返,那时辞盈说,就是这样的,谢大人刚从青州被调入长安你是谢大人的子女,总会有些不公平,世道如此。那时谢然安静了很久,然后就开始发奋温书了。
辞盈望向玉笙姑姑,只觉得小姐身边都是好人。夫人是,玉笙姑姑也是,小姐本人更是。她摇头:“现在没有了,那次之后就没有了,请嬷嬷别告诉夫人。”
她话说完,玉笙姑姑又哭了。
辞盈不敢说话了。
书院里面书声飘着,夫子述课的声音荡着,日子熬着就到了三月,距离公主的邀约的赏花宴还有十几日时,茹贞突然回来了。
几月不见,辞盈竟觉得一起长大的茹贞有些陌生了。
茹贞不爱笑了,回来扑到她怀中,告诉她:“姐姐,我爹死了。”
辞盈一怔,听茹贞在她怀中说:“爹将家里的银子都输光了,腿断了没钱看大夫,后面就开始高烧不退,后面好了,陆陆续续生了很多病,刚熬过冬天就死了。”
辞盈很想安慰茹贞,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茹贞何曾真正地相信过她。
她还是说:“那时候没有银钱可以找我的借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茹贞,别哭了......”
辞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安慰不了茹贞,她不明白,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小时候长得瘦弱,小姐不在的时候,茹贞会拦在她面前,一脚一脚踢开那些欺负她的孩子,茹贞是家生子,那些外来的丫鬟并不敢惹她,茹贞就像小霸王一样,就像现在一样抱住她,说:“辞盈,我保护你!”
她生病的时候,茹贞和小姐都守在她身边,小姐被嬷嬷以隔离病气带下去的时候顺便拉走了茹贞,但夜半的时候茹贞就会偷偷溜进她房间,半夜她醒来时就看见茹贞睁着大大的眼睛,嘴里还在嘀咕着:“病气不走我不走,呵!”
后来......她们就长大了。
她和小姐都纵着茹贞的一些小毛病,因为是茹贞,不觉得坏,只觉得可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辞盈的思绪被茹贞打断,茹贞还是和以前一样,要撒谎的时候就会摸摸鼻子,烛火摇曳之下,茹贞摸了摸鼻子,轻声问:“辞盈,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辞盈点头。
茹贞开心地抹了抹眼泪,钻入她的怀中,轻声道:“辞盈,我们睡觉吧,像以前一样。”
辞盈说好。
她还是想给茹贞一次机会,那时辞盈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少太少了,茹贞想要什么她给茹贞就是了,万一呢......万一茹贞只是单纯地像小时候一样呢,辞盈温柔麻木地对茹贞递上自己的脖颈。
她累到已经失去任何计较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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