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枕水镇,观音庙。
八岁的徐水丫揣着三张热烧饼,蹦蹦跳跳地在雪地里走着,一边走一边哼小曲:“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盆,盆里有个小王八,叫做刘龟儿,嘿嘿……”
刘龟儿是水街一霸刘子规,仗着自己长得人高马大,在一众小乞丐里混出了头,徐水丫长得瘦小,经常受此人欺负,却又打不过他,只好编了很多咒骂他的小曲。此时她因帮人跑腿得了三张烧饼,心情大好,便随口哼了出来。
她踏着嘎吱嘎吱的雪继续往前走,眼见四处荒凉无人,越发唱得痛快起来,一边唱一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头,想象刘子规那乌龟王八蛋被自己踢了无数遍。
不过,就在此时,她忽然注意到,前面的那棵梅花树下,似乎坐了一个人,便立马闭上了嘴。
这里离镇上很远,平时少有人来,连前面的观音庙都早已成了一座无人祭拜的荒庙。徐水丫也正是因此,才选了这里作为自己的住处,不仅可以遮风挡雨,还不用担心被人欺负。
可今天这里怎么会有人?
徐水丫警惕起来,朝那棵梅花树慢慢走近,只见树下那人穿着一袭白衣,乌发如瀑,身姿隽秀,端坐如松,即便只是背影,也给人一种飘然出尘之感,加上旁边的白雪映照,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徐水丫怔了一下,脚步放得更轻,小心翼翼地绕了个圈子,走到观音庙的后门处,往那人的正面看去。
这一看,她更加痴了。
树下之人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闭着双眼,脸上未施粉黛,一头乌发仅仅用一根素带系着,五官秀美至极,肌肤冷白如玉,端坐于风雪白梅下,犹如清冷无欲的谪仙,眉间一点红色朱砂,却又平白给她添了一丝烟火气。
“我……我这是……遇到神仙了吗?”徐水丫躲在门后偷眼瞧她,眼神都挪不开了。
她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气质出尘,美若天仙,连闭着眼睛都这么漂亮。
她想到了庙里低眉颔首的观音像。
她现在住的这座观音庙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所造的观音石像身姿飘逸,面容秀美,坐在莲台之上,虽然年久失修,上面有些斑驳,但依旧掩饰不住那超然出尘的气质。
她很喜欢那尊观音,每天都会擦拭一次,然后在蒲团面前诚心祭拜,祷告许愿,求观音娘娘保佑她可以吃饱穿暖,最好再赚点小钱。
眼前这个姐姐,难道是观音显灵?莫非是庙中的观音看到了她的诚心,所以显像来帮她了?
徐水丫想到这里,顿时放下心来,既然是观音娘娘,那肯定不会害她。
她壮着胆子走到那人面前,正想朝她跪拜时,却见她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一片雪花翩然落下,刚好落在了她柳叶般的秀眉上。
徐水丫抬头一看,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她本想进庙躲雪,但看到观音姐姐还坐在这里,闭着眼睛打坐得认真,想去叫醒她又怕打扰了神仙修行,于是从庙里拿出之前捡来的一把破伞,站在了她身边,为她挡住落下的雪花。
只是这雪越下越大,还刮起了寒风,徐水丫站在雪中,被吹得瑟瑟发抖,加上还没吃饭,身上没什么力气,破伞也被吹得东倒西歪,身边那人却稳坐如山,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周围的变化。
那伞本来就又破又小,如今两个人撑着,便越发显得拥挤。
徐水丫只好尽量往观音姐姐那边靠,但一靠近才发现,观音姐姐身边居然比外面的雪还冷,不禁打了个寒颤,退开了几步,又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伞一下没抓稳,直接被吹到了一旁已经结了薄冰的池塘中。
糟了,我刚刚那么大声,该不会打扰到她了吧?
徐水丫擦了擦鼻子,在她面前道:“观音姐姐,我刚刚不是故意的,这外面实在太冷了,我受不住了,想先进庙里躲躲雪,你要不也一起进来吧?”
她说完后,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少女还是没动,也没说话。徐水丫眼见她身上的雪越来越多,怕她着凉,于是大着胆子摇了摇她的手,想把她叫醒。
那手触感柔腻,却冰凉如雪,让她心中一惊:“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神是鬼?如果真的是观音,手怎么会这么凉?可要是鬼,鬼会长得这么好看吗?”
此时又一阵寒风吹来,她再也忍不住,走进了旁边的观音庙里,把门关上,掏出怀中的烧饼啃了起来,又拿出平时的草毯子披在身上,这才觉得身上好受了些。
她看了看庙里的观音像,又看了看树下的白衣少女,觉得那少女与庙中观音长得虽像,但更多了三分冷意,或许并非神仙,而是一个长得像神仙一样的姐姐。
既然是人,就这么坐在冰天雪地里,不会冷吗?
徐水丫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冷得跺脚,但还是咬了咬牙,重新打开门走了出去,去寻之前被风吹落池塘的破伞。
那伞被吹在了池塘中心,徐照雪只好又回到庙里,拿出平时晾衣服的竹竿,把伞扒到了自己身边,接着来到少女身边,将那伞固定在竹竿上,把竹竿插在了离少女很近的位置。这样即使她不在这里撑着,雪也不会落到观音姐姐身上了。
徐水丫看着伞下的少女,虽然觉得那把破伞实在配不上她,但看到她不会被雪冻到后,嘴角依旧微微一弯。像这样好看的人,就应该被人好好护着,不沾染半点风雪才是。
就在此时,远方的路上走来一个人,喊道:“徐水丫,你在做什么?”
徐水丫扭头一看,是经常帮她介绍活干的王大娘,要不是王大娘,今天她这三张烧饼都赚不到。
她本想立刻回应,但看着眼前的人,担心观音姐姐被太多人看到会不开心,于是快步朝王大娘走去,把王大娘堵在了荒地中。
“没做什么啊,就是想堆个雪人,大娘来找我,可是又有活干了吗?”徐水丫朝她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王大娘点点头:“梁家的小小姐今天生辰,府里忙不过来,差我多找几个择菜的人,我看你平时手脚挺伶俐的,想着让你过去搭把手,一晚上能挣二十个铜板呢。”
“二十个铜板!”徐水丫听到这个数,眼睛一下就亮了,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择菜这种事我从小就跟着婆婆干惯了的,绝对没问题,我这就跟你去。”
她说完后,本想立刻跟着王大娘走,但想起一件事,又道:“外面风雪大,我先回去换件衣服,大娘您先走,我待会会自己去梁家的。”
“行,去了之后,记得走后门找汪婶,就说是我介绍来的。”王大娘道,“我还得再找几个人,先走了。”
徐水丫笑脸盈盈地送她:“好,多谢大娘,以后有活再找我!”
“行,走了。”王大娘说完,便打着伞转身离去,脚步匆匆,看来这次梁家要人要得很急。
也是,梁家是枕水镇最大的人家,家主梁伯才据说从前做过连州知府,致仕退隐后便回到了老家枕水镇。儿子梁楷在他的帮助下当上了青木县令,膝下只有梁又真这么一个女儿,这梁家唯一的小孙女,一直被梁伯才当心肝宝贝一样疼着。
这次是梁又真十岁的生辰宴,梁伯才自然是要办得风风光光,而她徐水丫也能因为这次宴会,晚饭是不用愁了。
中午得了三个烧饼,晚上又有活干,徐水丫的心情大好,回到观音庙时,看到树下的少女还在打坐,不由在她面前虔诚跪拜道:
“观音姐姐,我就知道你心地善良,你一来,我今天两顿都不用饿了,谢谢你,以后我还会好好帮你擦身子的。”
说到这话时,少女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徐水丫却没注意到,蹦蹦跳跳地回到庙中,把一件满是补丁的破棉袄穿在身上,又拿了件棉袄披在那少女身上:
“虽然我知道你是神仙,但刚刚我碰到你的手了,你一定很冷吧。这棉袄虽然破,但是新洗过的,很干净,你披着会暖和很多,我走了。”
她说完后,本想离开,但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回到少女身边,将怀中仅剩的一个烧饼放在了她面前,“你如果饿了的话,就吃这个烧饼,豆沙馅的,很甜。”
徐水丫放完烧饼,最后再不舍地看了她几眼,这般好看的人,也不知她回来后还能不能再看到。
她走街串巷时,经常溜进陈家酒楼听钱老先生说书,听过许多遇神仙的故事,大都是错过之后便再也见不到。想到这里,她心中怅然起来,朝少女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观音姐姐,我就要走了,我回来之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少女却依旧没有回应。
她只好叹了口气:“见不到也行,反正我今天能见到你,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我要去给梁家干活了,就不能再陪你了。
你以后别再一个人坐在这么冷的地方,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遇到坏人就麻烦了,他们不会给你撑伞,不会给你披棉袄,也不会给你烧饼吃,看到漂亮姑娘就想弄到手,很多人是很坏的,你要小心。如果冷了,就到庙里去吧,我留了柴火和火石在那里,你可以取暖的……”
徐水丫对着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像是老妈子在叮嘱自家要出远门的闺女一般。
或许是因为她平时一个人住在这里,加上长得瘦小又没钱,唯一的亲人徐婆婆也早已去世,从小到大不知受尽了多少白眼和欺负,如今看着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便想多跟她说说话,哪怕没有回应,也已经很开心了。
等到再也不知该说什么时,她才终于收起话头,认认真真地再看了少女最后一眼,然后冒着风雪往镇上的梁家大宅走去。
而在她走后不久,原本一直闭眼打坐的少女,终于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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