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歧路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长廊上时,他看见那间无菌病房的玻璃窗前站着一个身材挺拔,身着迷彩装的男人。而这一刻,陆歧路内心的惊慌比之前自己胡乱猜想时更甚!
甚至带着一丝愤怒。
那个男人和所有犯人一样,近乎于光头的寸头,高挺的鼻梁,修长的睫毛像蒙着宇宙的黑暗森林。
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清冷的好像不在这纷扰的世界里。
他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只装着一个人,一个浑身绷带,生死未卜的男人。
与陆歧路同行的警官看着窗前挺拔的男人,不由问道:“那是谁啊?”
护士看了眼站若松柏的人,摇头:“说是病人家属,除了这个什么也没说。”
“是吗?”秦警官若有所思准备走去,但被陆歧路拦了一瞬,道:“秦警官!”
“怎么了?”
“我认识他,想请您先给我点时间,行吗?我想和他单独谈谈。”陆歧路拜托道。
“陆律师认识?”
“是的,老朋友了。”
“那好吧,给你十分钟,我想我们也需要找这个自称受害人家人的人了解一下情况。”
“我知道。”陆歧路点头谢过后,昂首挺胸朝着那人走去。
他的步伐却有些心虚。
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情也就算了,可毕竟正向着一名逃狱犯靠近,而最重要的是这个逃狱犯是裴攻止!
陆歧路的皮鞋撞击着地板发出阵阵响声。
裴攻止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脚步声他听了多少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当陆歧路与他齐肩而立时,最先看见的是裴攻止微微下撇的唇角,那完美的弧度终于因为遗憾的事而有所变化。
他眼眶通红,是无数次用力揉过才会有的样子。
不知道为了控制那些眼泪落下来,这个男人用了多大的力量。
裴攻止的眼中始终饱泪水,他的愧疚与自责即使方才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也能被陆歧路感受到。
那种愧疚与自责写在他的脸上与颤抖的肢体间。
陆歧路注意到裴攻止垂在身侧的手指,被他自己的指甲掐出了一道血印。
那种压抑在指尖的情绪仿佛连着千丝万缕的神经。
他站在裴攻止的身旁,好像比这个男人还要高出一点。
窗户上映出两人身影,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长椅上的那个小警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陆歧路。
仿佛他是个随时会攻击裴攻止的坏人。不过当感受到裴攻止毫无波澜的情绪时,小警察又放下了悬起的心。他提着警服的手慢慢放松,转眼看见不远处的秦警官,脸上顿时又浮现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裴攻止静默地望着病床上如同木乃伊般的人,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陆歧路也盯着病床上的人,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即使他能在一瞬间感受到裴攻止的辛酸,可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对这个男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憎恶:“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陆歧路的震惊在看见裴攻止时被定格。
此时此刻,站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切情绪反而平淡不少。
不过,恼怒仍写在脸上,无以复加。
他盯着黑色窗户间透射的暗影,似乎看见裴攻止的喉结上下一颤,终究没给自己任何解释,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也不肯说……
— — —
他们就这样见面了,这个男人,依旧如此淡漠。
可若是淡然冷漠之人,又岂会做出为见一人而越狱的蠢事!
陆歧路想要一个答案,内心有一种难过,仿若积攒了几十年,令他刨根问底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这样做会是怎样的后果吗?”
“知道。”
他终于听见他说话了,可依旧那样云淡风轻。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而越狱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陆歧路忍无可忍转过头去,怒视着他,眼睛爆红,看着仍旧一贯沉默的男人,怒不可遏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二话不说将他拉到了安全楼梯口。
与此同时,小警察豁然起身,低喝一声:“你干吗!”
“你是谁?”陆歧路不解的看向小警员。
裴攻止截断两人即将升级的冲突,冲小警察道:“去换警服报警吧。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会去。”
“我……”小警察有些郁闷,裴攻止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那样的淡漠中带着一种不可反驳的坚定。
小警察识趣儿地闭了嘴,并没有离开。
他眼睁睁看着愤怒的陆歧路,将那个越狱犯拉入一扇门后。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为了病床上的人越狱。
但小警察能感觉得出他们不是家人,因为亲人间的情愫不是这样的。
小警察始终记得这个男人刚刚站在重症室的玻璃窗前,看见那个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绑满绷带的男人时,那种受惊的模样。
他的眼中除了自责,更有一种奇怪的深情。
像在看着久别重逢的恋人。
— — —
医院大楼的楼梯间,陆歧路松开裴攻止衣领,放下手忍了一瞬,可终究没能压抑住心中的恨意,挥手之间一拳打向了他的胸膛!
那拳头坚如石头,却打不醒裴攻止,也敲不碎他残破的身躯!
他就是那样坚强!
相信他已经问过医生赤明诚的情况了,看到他手指间的伤和呆若木鸡的神情,陆歧路就知道了。
可是,陆歧路无法放任不管,他恨裴攻止如此按捺不住,忍不住大声斥责他:“你怎么能越狱!”
说完这句,他犹嫌不够,继而又是一拳,挥在了裴攻止的脸上!
这一下,裴攻止竟被他打倒在窗边。
他的身体那样好,之所以能被陆歧路一击击倒是因为他的心塌了,没有力气了。
白色的窗透着下午的光,裴攻止眼眸低垂,慢慢倚着墙站起身。
陆歧路忍不住上前,看着他这副样子,又在他腹部猛击一拳,怒道:“你就是个疯子!”
裴攻止不说话,也不反抗。
陆歧路并不知道自己的那一拳正巧打在裴攻止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间。
伤口似乎再次撕裂,裴攻止没有一丝表情变化,静静直起身,扯了扯弄乱的迷彩衣。
因为衣服花哨,所以,那伤口渗出的血陆歧路并没发现。
终于在这三拳后,陆歧路得到了一丝心理上的平静。
他看着裴攻止,表情依旧怒不可遏,质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我看你不该进监狱,而是该去医院啊!”
从十年前开始,他就觉得裴攻止心理出现了问题!
现在的他似乎越来越扭曲。
陆歧路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内心,似乎只有发泄出这种不满才能好过些。
可是,当裴攻止开口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被击碎了。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从自己决定那样做开始,就该做好裴攻止会知晓的准备。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正视自己的眼睛。
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问陆歧路,平静无比的仿佛在陈述什么:“崔立民出狱了。”
崔立民出狱了。
仿佛是裴攻止在告诉陆歧路这个消息。
“你说……什么?”
陆歧路怔怔的问。
他听得那样清楚,但却不敢直面于它。
裴攻止知道他听见了,所以没有重复,只是平静又道:“如果这就是后果,我想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陆歧路的情绪波动很大,此时此刻,他有些惊慌。
而裴攻止却忽然冲他扯了一个笑,声音空洞道:“该死的人,都还在……爱我的人,死绝了。”
那句话落下的时候,陆歧路又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裴攻止憋回去的眼泪把眼睛都淹成了血色,看见他压抑着不知何时咬伤了自己,那血被腹中的悲伤往上顶,咽不下去,所以从唇角溢了出来。
那一瞬间!
陆歧路的灵魂跟着一颤,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把将这个男人抱在怀里,他仿佛猜到裴攻止会说什么!
他害怕他说那些话!
他以为裴攻止好了……
可已经十多年了,为何这个男人还会这样!
陆歧路的手在裴攻止的脊背停留,想要安抚他,可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颤抖:“会没事儿的……医生说可以救活!你要相信医生的话!”
“他们也说能救小芽的……”
“攻止!”陆歧路一把抓住他的双肩,盯着他的眼,想要阻止他再往下说下去。
可是,这个人双目空洞没有神采,灵魂出窍了一般,喃喃道:“他们把我的小芽……藏到哪儿了?”
那一瞬间……裴攻止变得不像他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陆歧路瞬间吃痛,极力安抚着他的情绪。
他很怕!
怕裴攻止又像裴小芽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
寻常人称之为抑郁,但只有抑郁的人才知道那个病其实是通向死亡的桥!这一路,他们走的好艰难。
阳间的人拉着你,你就活。稍不留神,踏过那座桥,他就会死。
阴阳,只隔着一点点距离。
哪怕一句话……
陆歧路再次奋力的将这个男人抱在怀里,安慰着他,安慰着他:“小芽哪儿也没去,他就在这儿……就在我们身边!等你出狱了,我们就去看他!他等你好久了。”
陆歧路像个担惊受怕的父亲,极力安慰着自己的孩子,可裴攻止的脸上渐渐溢出一丝痛不欲生的表情,双唇颤抖,声音沙哑的问:“他们……不会再把明诚弄丢吧?”
“不会!”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陆歧路对天发誓,对着裴攻止发誓:“他在!我在!他亡!我亡!”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是不是?”
“会好的!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可以按装假肢,什么都可以的!”
裴攻止不语,沉默许久。
然后慢慢推开陆歧路,挺起身,凝视着面前的男人,郑重其事道:“歧路!”
“我在!”
“替我照顾好他。”
“我会的!”
“那就好。”
他看见裴攻止冲自己一笑,血迹被这个男人从唇边擦掉。
裴攻止他说话的时候有些跑风的感觉,陆歧路知道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这不是件好事。
裴攻止的舌头上有一条暗疤,已经不那么明显,但他似乎又咬伤了自己……
陆歧路心里如同芒刺针扎。
他忘不掉裴小芽死去的那段时间,这个男人是怎样的颓废消极。
有一日他推门回家,裴攻止就缩在沙发前,抱着自己埋头坐着。
他喊他,可他抬头的那一刹那,却把陆歧路吓坏了。
他看见他的口腔里满是血,地上也是,裴攻止从口中吐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他舌头的一部分……
他口齿不清,牙齿也是红色,冲着陆歧路笑,甚至问他:“我把我的舌头给他,小芽是不是就能说话了……”
他知道裴攻止为什么这样做,因为裴小芽到出事那一刻都没有说出原谅他的话来。
那种感觉,在方才那刻又回来了……
一个会失控的裴攻止令陆歧路无比恐慌。
“你去哪!”
裴攻止越过他的身边,又恢复了那样的冷漠,陆歧路的心难以沉静。
看见他要走,那种慌张又浮上心头。
他害怕这是最后一面,害怕一分开,再见面又不知何时。
然而,裴攻止却回眸,淡淡的望向他,轻声安抚他道:“我就是去陪陪他。”
“攻止。”
陆歧路有些气恼,上前一步道:“你先想想自己吧!你现在的身份是越狱犯,好好想一想怎样交代才能减轻责罚。”
“我就想看看他。目的达到,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裴攻止的声音那样温柔,眼睛眨了眨,星星好像藏在里面发光。
陆歧路喉头一哽,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裴攻止只想看一看那个医生,所以不惜越狱?
陆歧路内心说不出什么感受,可当裴攻止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底只觉得悲哀。
想自己伴了他几十年,却一无所有。
那个被害的医生一定没有自己陪伴的久,却得到了裴攻止的珍爱。
珍爱也许不是爱,但怜惜之情有时也被人妒忌。
他不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但现在的结果,无疑是最糟糕的。
陆歧路知道,病床上昏迷的人又终将成为裴攻止心底难以跨越的鸿沟。
裴小芽也好、赤明诚也罢,他们虽然这样悲惨,但终是在裴攻止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陆歧路的声音暗哑下来,似乎有些醋意,或是带着一丝自嘲,对裴攻止道:“他比我重要……我是你躲之不及的人,而他、是你要找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想证明一些东西。
然裴攻止终究还是那个裴攻止,那个令他爱不释手的男人。
他轻轻顿足,转过身,淡淡的摇了摇头。
就像二十年前蛊惑自己一样,裴攻止再次蛊惑了他:“陆歧路、是裴攻止……永远不必找的人。”
是啊,即使那样的分离、这般的见面,即便中间隔着很多人,很多事,可他们终究会因为对方自不远万里,不同的地方,奔到一处来,寻找彼此!
没有任何人是比彼此更能依赖的人了。
裴攻止永远不必寻找陆歧路,而陆歧路也总能猜出裴攻止在哪。
因为他们已经活成了彼此。
— — —
裴攻止将悲伤藏在身后,对陆歧路严厉的嘱咐着:“放弃崔立民,你不是他的对手。明诚已经出事,若你不希望在我的刑期上再加一、二十年,那就平平安安的……等我出狱。”
“攻止……”
这句话,比任何的情话,甚至比为之越狱,更令陆歧路受用。
放弃崔立民这条线索,这个凶手,这个杀人犯!
就像在裴攻止心上剜肉,可是为了陆歧路,这个男人肯!
其实他一直不明白裴攻止到底是个会说话的人,还是个笨人。
但他总能说动自己。
就连不想让自己插手崔立民的事,也能说得像个情话。
裴攻止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自己再继续追查,一旦出事,他不仅会再次越狱,只怕还会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事来。
陆歧路所要做的,就是平平安安的等,等这个男人出狱。
裴攻止似乎仍在隐藏着蓄力,可是,陆歧路知道,那股力量,迟早要爆发!
— — —
看着他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向重症室,陆歧路觉得那个昏迷不醒的医生在这一刻无疑是世间最幸福的。
希望他有知,能快些醒来,看一眼这个为他越狱的男人。
看一看他句句不离的‘珍爱’。
看着裴攻止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
纵然得享这一切的不是自己,可是那种幸福感也会油然而生。
因为这辈子,认识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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