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丧事即毕，又过了三七，顾云阳招来儿子，“你如今身在军营，墨绖从戎，不必等祖母七七期满，明日便回云岭去吧。”
顾靖之欲言又止，终是应声道：“孩儿遵命。”顾云阳忽又叫住儿子，“你就没事要对为父讲？”
顾靖之默了默，“不知父亲所指何事？”顾云阳负手背过身去，“明扬识礼明仪，若无要事，前几日断不会去灵堂寻你。”
顾靖之面现愧色，垂首道：“孩儿不该欺瞒父亲，明扬说……他师伯来信告知，当年的无极门门主柳明楚之子柳骅津尚在人世。”
顾云阳遽然回身，“柳明楚之子？林老前辈如何得知？”顾靖之便将来龙去脉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顾云阳越听越惊，心潮涌动，没想到无极门灭门之下尚有活口，如若柳明楚之子手握证据，那葬身落曲湖畔的两千禁军，程氏一门……
顾靖之见顾云阳良久不语，“父亲？”顾云阳回过神来，“那林老前辈下一步有何打算？”
“林老前辈想伺机查探凌云阁密室。”“有柳骅津闯阁在前，李弘垲必然加派重兵把守，此时查探密室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会让李弘垲疑心柳骅津之死。”
“我与明扬亦觉如此，就怕林老前辈取证心切，因此明扬想去益州面见林老前辈。”顾云阳想起前事，“不可！之前你们让明扬执断箭出入益州，故意打草惊蛇已是贸然之举，说不定李弘垲的人已经盯上了他，再不可让明扬置身险地！”
顾靖之不明白父亲为何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别人去见不到林老前辈，父亲放心，明扬行事稳妥。”
顾云阳断然道：“不可就是不可！明扬若有意外虞家就绝后了，林老前辈那里为父来想法子！”
“明扬姓虞？”顾靖之只知明扬是军中遗孤，却不知明扬本姓。
一言勾起顾云阳心头隐秘的尘封往事。十年前宁帝御驾亲征，班师途中猝然驾崩，太子李弘晟密召顾云阳入延庆宫。一夜之间，五万顾家军布防于各京畿要略，鸡犬无惊。等朝臣察觉有异欲闻风而动为时已晚，且不知所为何因。京城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暗流如涌，各自于警觉中静观其变，尤如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弦。
顾云阳曾亲历储君之争，深知宫闱争斗的凶险与后患，当时六师在外，若被身在益州的李弘垲得知内情抢了先机，天朝史册或将改写。为防李弘垲及其余势力趁机作乱，太子让随驾出征的靖国公设法稳定军心，并派皇太孙李元皓前往襄城迎回亲征圣驾。太子深知此举必然万众瞩目，为掩人耳目使各系朝臣不致生疑，皇太孙仅携三千轻骑出行，但因此行事关社稷，一旦途中生变，宫墙内外、朝野上下也必将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是以急调应成侯程润宇回京，亲率两千追风骑夜行日伏暗中护送。
至青华镇地界时，李元皓一行因雨势误了行程，禁卫军副使赵世成担心皇太孙千金之躯夜过九峰山恐遭不测，便命禁军校尉虞呈南快马飞报已到约定地点的程润宇，并令禁卫军在距九峰山十余里处的落曲湖畔安营。
谁知虞呈南刚过九峰山就遭暗算，程润宇左等右等不见李元皓一行，心急如焚率军溯行而至。见道旁一人双腿尽折，仅余些许皮肉连着残肢，当胸一箭贯穿而出，若非有异于常人的意志或别样的意念支撑着他，恐怕早已气绝身亡。腰间一块玄铁铸就的乌黑云纹令牌，‘禁’字嵌套其中。
虞呈南为遇援军禀报详情，从遇袭处拖行至官道旁，一路血迹斑斑。他临终托孤，程润宇含泪一力应承，所托之人正是独子明扬。鲜血染红了落曲湖的千顷碧波，若非虞呈南拼死示警，程润宇当日是否来得及救皇太孙于危难尚未可知。
顾靖之听父亲道出缘由，亦是心绪难平。他从小跟明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从未想过如春风和煦的明扬竟身世如此，“是孩儿行事鲁莽，但凭父亲安排。”
明扬候在泓然居厅中，子青在一旁擦拭着案几书架，不时跟明扬说几句话。顾靖之一脚迈入，见状随口对子青道：“早起时不是已擦过一遍了？”子青仿似被人一语道破密事，瞬间满脸通红，僵了一僵扭身急急夺门而去，“子青……”明扬追至门口她已消失在游廊转角。
若在以往顾靖之定如阿定似的一脸茫然，此时他却忽然领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动即殇。一别月余，不知她可安好如初。
明扬回过身来，亦有些局促，见顾靖之神情悒悒，“靖之……我们几时动身？”顾靖之看了他一眼，“父亲说上春雨水不丰，恐影响收成，这段时日他要派你去食邑一趟，巡看田邑，若秋后欠收自会减免赋税，好让邑户吃个定心丸。”明扬犹豫，“那师伯那里？”“父亲会安排妥当。”
两日后顾靖之告别双亲，踏上回程。徐仲铭、韩有容、许长泽送他到德清门外，几人自小在一处顽笑惯了，今日话别却不同往日，许是祖母新丧，顾靖之尤为沉默。韩有容故意调侃道：“圣上赐仰韶宫辞岁观礼，靖之你这是因祸得福啊！”顾靖之轻扯嘴角，“这福不要也罢。”许长泽心思单纯，不明道：“为何？”徐仲铭仰脸一笑：“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这福多少人求之不得，不过对于靖之倒真算不上是福。”许长泽更加纳闷，韩有容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圣上等于给了靖之一个护身符啊！”许长泽方才恍然大悟，顾靖之一本正经对许长泽道：“我不在时你离他们俩远些，他们整日里琢磨这些，你莫要被他们带坏了。”韩有容与徐仲铭相视一眼，“他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嫌我们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啊。” 徐仲铭一掀眉，“是可忍孰不可忍！”两人作势就要上前围堵他，顾靖之终于笑着摆手告饶。
乌影负着顾靖之急驰而去，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直至再也看不见。三人步下城楼，失落中又有些感慰。岁月无可回，许多事都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了模样，但总些什么依然如故，就像靖之还是这般怕痒。这厮打小就沉稳得不像个孩子，偏偏还被各家长辈视为典范，简直令人发指。直到有一日打闹时，他们发现他怕痒，这对他们来说就如发现了武林高手的命门所在，此后便常常以此为要挟，屡试不爽。民间有个说法，怕痒之人重情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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