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立身谋局**
晨光熹微,再次驱散了夜的沉寂。这一次醒来,头痛已大为缓解,只剩下隐隐的钝感,身体的虚弱感依旧,但意识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青黛伺候我洗漱后,端来了汤药和清粥。我默默地用完,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微弱力量在体内流转。随后,她捧来一面模糊的铜镜,轻声问:“姑娘,可要梳头?”
我点了点头。
坐在妆奁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却眉目如画的脸。柳叶眉,杏核眼,鼻梁挺秀,唇色淡白。这就是沈昭如,这就是我今后需要依附、并与之共存的皮囊。镜中的人影陌生又熟悉,那双眼睛里,不再全是沈昭如过往的怯懦与隐忍,而是沉淀了一种属于沈知微的冷静与审视。
青黛手法轻柔地梳理着我及腰的长发,口中说着府里刚传来的闲话:“……听说大小姐房里的采薇前儿不小心打碎了夫人赏的一支玉簪,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呢。”
采薇?那个穿着浅碧色比甲,在我“落水”时可能出现在现场的丫鬟?罚月钱?是巧合,还是柳氏或者沈玉茹在敲打,或者……弃卒保帅?
我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被挽成一个简单的单螺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再无其他饰物。镜中的少女,洗去铅华,更显出一种脆弱的清丽。但这脆弱之下,一颗属于现代灵魂的心,正在逐渐变得坚硬。
“就这样吧。”我轻声说。
青黛放下梳子,看着我,眼中带着些许担忧:“姑娘,您的气色还是不好,要不要再躺下歇歇?”
“不必。”我站起身,虽然脚步有些虚浮,但还是坚持走到了窗边。
推开支摘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中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这是一个三进院落中的偏僻小院,院中只有几丛半枯的翠竹和一个石砌的鱼缸,缸里水浑浊,不见游鱼。院墙高大,隔绝了外间的世界,也像一座无形的牢笼。
我是沈知微,也是沈昭如。
这个认知,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我不再是那个在认知混乱中挣扎的灵魂,而是接受了这个荒诞的现实,并决定要在这现实中,活下来,而且要活得更好。
生存,是第一步。但仅仅生存是不够的。
柳氏的伪善,沈玉茹的恶意,那隐藏在“意外”背后的黑手……这一切,都不能轻易放过。我不是逆来顺受的古代闺秀,我的骨子里,镌刻着现代职场精英的竞争本能和反抗意志。被动挨打,从来不是我的风格。
对抗,是必然的。但如何对抗?
硬碰硬是愚蠢的。我现在势单力薄,如同蝼蚁,对抗掌握内宅权柄的柳氏,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需要的是智慧,是策略,是耐心。如同在商场中面对强大的竞争对手,需要分析其弱点,寻找其破绽,合纵连横,积蓄力量,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
柳氏最在意什么?地位,贤名,对沈府后院的绝对掌控。那么,我就不能从正面挑战她的权威,而是要从内部,慢慢瓦解她的根基,让她在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地方,感受到失控的威胁。
沈玉茹的骄纵,或许也是一个突破口。
还有那桩被提及的“婚事”……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碰撞、整合,逐渐形成了一条模糊却坚定的路径。
我转过身,看向垂手侍立的青黛,她的脸上带着纯粹的关切。又想起昨夜赵嬷嬷那布满老茧、却充满力量的手。
我不是一个人。至少,现在不是。
“青黛,”我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从今日起,我们主仆,要在这沈府,好好活下去。”
青黛微微一怔,似乎被我语气中的某种东西震慑,随即,她眼中泛起坚定的光芒,用力点头:“是,姑娘!奴婢一定竭尽全力,护姑娘周全!”
看着她,我心中稍安。第一步,是整合身边可信的力量。第二步,是最大限度地了解这个环境,获取信息。
镜中的“沈昭如”,眼神不再迷茫,而是沉淀下冷静与决然。属于沈知微的灵魂,已经在这具古代少女的身体里,彻底扎根,并准备迎接属于她的、充满荆棘与挑战的未来。
窗外,天色大亮。新的一天,也是我作为“沈昭如”,正式在这昭王朝沈府立足的开始。生存,与对抗的决心,如同种子,在此刻深埋心底。
午后,我借口精神稍好,但记忆依旧有些模糊混乱,将青黛唤至榻前。
“青黛,我这次病得糊涂,许多事竟记不真切了。”我揉了揉太阳穴,面露困惑与些许不安,“你自幼跟在我身边,最是清楚。如今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怕忘了规矩礼数,惹人笑话,更怕冲撞了长辈。你且与我细细分说分说,这府里如今都是个什么光景?各位主子都是什么脾性?我们平日该如何自处?”
青黛是个聪慧的,立刻明白我的用意。她先是谨慎地走到门边看了看,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回到我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下,压低声音,条理清晰地开始叙述。
“姑娘,咱们府上如今是伯爷,也就是您的大伯父沈文韬当家。伯爷如今在工部任职,是个员外郎,平日公务繁忙,甚少管内宅之事。”
我点头,这是个重要信息。大家长沈文韬忙于公务,意味着内宅基本上是柳氏的一言堂。
“主持中馈的,便是大夫人柳氏,姑娘的婶母。”青黛继续说道,“夫人出身江南织造柳家,最重规矩和体面。府里大小事务,皆需经她首肯。夫人平日里待下还算宽厚,但最不喜人违背她的意思,或是行事张狂,失了体统。”
“嗯,婶母治家严谨,我是知道的。”我附和道,心中却想,这“严谨”之下,不知藏了多少阴私。
“大房除了夫人,还有一位李姨娘,是伯爷早年身边的老人了,生养了二小姐沈玉媛。李姨娘性子懦弱,平日深居简出。二小姐今年十五,性子随了姨娘,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
柳氏并非没有潜在的对手,这位李姨娘和沈玉媛,虽然势弱,但或许在特定情况下,也能成为借力的对象。
“大小姐沈玉茹,是夫人的嫡长女,年方十六,性子……爽利。”青黛斟酌着用词,“大小姐颇得夫人疼爱,眼界也高,平日与姑娘您……往来不多。” 她说得委婉,但我明白,沈玉茹向来瞧不起我这个孤女堂妹。
“三爷沈文翰,是伯爷的嫡子,行三,今年才十四,在城外的白鹤书院读书,不常回府。”
“我们二房,如今就只剩下姑娘您了。”青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伤感,“老爷和夫人去得早……”
我沉默片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继续。
“除了各位主子,府里还有几位得脸的管事嬷嬷和大丫鬟。”青黛振作精神,“夫人身边的金嬷嬷,是她的陪房,最是得力,也……最是威严。大小姐身边的采薇和摘星,都是大丫鬟。还有管厨房的刘嬷嬷,管采买的王管事……”
她一一细数,将府内主要的人事关系,连同一些关键人物的简单性格、背后靠山,都清晰地梳理出来。
我凝神静听,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分析。这就像是在建立一个人物关系数据库,每一个名字,都可能在未来成为棋子,或是障碍。
“那……我们如今用度如何?月例是多少?平日可有短缺?”我转向更实际的问题。经济基础,决定行动能力。
青黛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姑娘的月例是每月二两银子。只是……有时发放并不及时,或是……克扣一些。加上姑娘您往日性子软,有些该得的份例,下人们也敢怠慢。如今库房里……实在不宽裕。”
二两银子,对于一个士族小姐来说,确实不算多,甚至可说是苛刻。再加上克扣和怠慢,难怪这院子如此简陋,用度如此拮据。柳氏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着我的地位和她的掌控。
“我明白了。”我神色平静,“往日是我糊涂,今后不会了。该我们的,一分也不能少。此事不急,我们慢慢来。”
我又问了些日常规矩,比如晨昏定省(因我病着,柳氏已发话暂时免了)、用餐礼仪、出门限制、与各房交往的注意事项等等。青黛都一一详细解答。
这场问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我不仅重新“熟悉”了沈府的环境和规则,更重要的是,通过青黛的叙述,我得以用沈知微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微缩的权力场,看清了其中的权力结构、利益链条和潜在矛盾。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辛苦你了,青黛。”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以后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你听到什么闲话,无论大小,都可来告诉我。”
“是,姑娘。”青黛眼中闪着光,似乎因为我如此倚重她而充满干劲,“奴婢一定替姑娘留神。”
看着她退下的背影,我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一张属于沈府内宅的人际关系与权力地图已初步绘成。虽然还不够细致,但主干脉络已然清晰。
信息,是决策的基础。掌握了信息,我才不至于像个瞎子一样在这深宅中乱撞。青黛,便是我此刻最可靠的信息官。
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些信息,一步步巩固自身,寻找破局之机了。经济上的困窘,人际上的孤立,都是需要逐步解决的难题。
路要一步一步走。而了解环境,是迈出的第二步。
休养了几日,身体渐渐有了些力气。这日天气晴好,我决定在青黛的陪伴下,到自己的小院中稍微走动走动,透透气。
院子确实不大,几步便走到了那丛半枯的翠竹旁。竹叶稀疏,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萧索。正要转身回房,却听见院墙角落的月洞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斥骂声和细微的啜泣。
“小贱蹄子!走路不长眼睛吗?这可是要给大小姐送去的时新料子,弄脏了你赔得起吗?”一个尖利的女声骂道。
“采薇姐姐,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是脚下绊了一下……”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声音求饶。
采薇?又是她。
我示意青黛不要出声,悄然走到月洞门边,借着竹丛的遮掩向外望去。
只见采薇正叉着腰,趾高气扬地站在那儿,她面前跪着一个穿着粗使丫鬟服饰、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小丫头面前散落着几匹颜色鲜亮的绸缎,其中一匹似乎沾了些尘土。小丫头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磕头。
“哼!一句对不住就完了?这料子可是夫人特意为大小姐裁新衣用的,如今脏了这一块,你看我回去怎么回禀!”采薇不依不饶,扬手似乎就要打下去。
“住手。”我缓步从月洞门后走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采薇扬起的手僵在半空,她愕然回头,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收敛了嚣张,但眼底的轻视并未褪去,敷衍地行了个礼:“原来是二小姐。二小姐病好了?怎么出来了?这丫头毛手毛脚冲撞了您,奴婢正教训她呢。”
我沒有理會她,目光落在那個嚇得臉色慘白的小丫頭身上:“抬起頭來。”
小丫頭顫巍巍地抬起頭,露出一張稚氣未脫、滿是淚痕的臉,一雙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你叫什麼名字?在哪裡當差?”我語氣平和地問。
“回……回二小姐,奴婢……奴婢叫春桃,在……在漿洗房當差。”小丫頭聲音發顫。
漿洗房,府裡最辛苦、地位最低的地方之一。
我轉向采薇,淡淡道:“不過是沾了點灰塵,撣乾淨便是了。大小姐性子寬和,想來不會為這點小事責難。何必如此大動干戈,喊打喊殺,傳出去,倒顯得大小姐身邊的人刻薄了。”
采薇臉色變了變。我這話,明著是誇沈玉茹,暗裡卻是在點她,若她繼續不依不饒,壞了沈玉茹“寬和”的名聲,她也討不了好。
“二小姐說的是。”采薇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是這料子金貴……”
“再金貴的料子,也比不上人命和人言金貴。”我打斷她,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力,“起來吧,把料子收拾好,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春桃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起來,手忙腳亂地收拾好綢緞,對著我連連磕頭:“謝二小姐!謝二小姐!”
采薇臉色難看,卻也不敢再說什麼,狠狠地瞪了春桃一眼,抱著料子悻悻而去。
青黛這才上前,低聲道:“姑娘,您何必為了個粗使丫頭,得罪采薇?她可是大小姐身邊的紅人……”
我看著采薇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無妨。舉手之勞而已。” 我並非純粹出於善意,更多的是對采薇這類仗勢欺人之徒的本能厭惡,以及……一種直覺的投資。
在那個絕望的小丫頭春桃眼裡,我看到了感激,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在這種等級森嚴的府邸,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對於底層的人來說,可能就是黑暗中的全部光明。這顆名為“恩情”的種子,或許在未來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就能發芽。
果然,傍晚時分,青黛悄悄告訴我,漿洗房的春桃托一個相熟的小丫鬟,送來了一小包自己曬的、乾淨的桂花,說是給姑娘熏屋子,聊表謝意。
東西微不足道,卻是那孩子能拿出的最大心意。
我讓青黛收下了,並囑咐她,日後若在府裡遇到春桃,不必特別親近,但若她遇到難處,在力所能及且不惹麻煩的情況下,可以稍加照拂。
青黛似懂非懂地應下了。
我沒有解釋太多。有些佈局,需要時間來驗證。在沈府這個複雜的生態裡,多一個心懷感激的底層眼線,未必是壞事。更重要的是,這次微不足道的“解圍”,讓我實踐了如何在現有規則下,運用話術和身份(儘管邊緣)來達到目的,同時,也讓我感受到,即便身處困境,依然有能力給予他人一絲溫暖。
這種感覺,沖淡了些許身為異客的孤獨與冰冷。
理性謀劃,感性存續。這條路,我走得愈發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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