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南梧市,像一块被湿气浸透、沉甸甸的旧棉絮,捂得人胸口发闷。天空是恒久不变的铅灰色,低低压着,吝啬地不肯透出一丝澄澈的蓝。连绵的雨丝,细密无声,织成一张巨大的、粘腻的网,笼罩着这座灰蒙蒙的南方二线城市。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敲打梧桐阔叶后散开的微腥土气,混杂着街边早餐摊飘来的、经久不散的油腻甜香,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南梧的建筑,如同被时光随意搓揉过的积木,高高低低,新旧杂陈。市中心偶有几幢玻璃幕墙反射着黯淡天光的崭新大厦,刺眼地矗立着。而更多的,则是大片大片沉默的旧街区。墙体斑驳,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像老人皮肤上顽固的色斑。墨绿的苔藓沿着墙根和排水管阴郁地向上攀爬,无声诉说着潮湿的侵蚀。狭窄的巷弄在楼宇的挤压下蜿蜒,头顶是居民楼晾晒出的衣物,滴着水,在风中无力地晃动,颜色早已被雨水和岁月漂洗得模糊不清。
沈知许撑着伞,脚步轻而稳地走在放学的人流边缘。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棉麻长裙,外面套着浅灰色的针织开衫,朴素干净,像秋雨中一朵安静的栀子。微卷的栗色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湿气粘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她的面容清秀,眉目温婉,只是那双沉静的杏眼深处,像是蓄着一潭深秋的湖水,映着灰暗的天空,平静之下,藏着难以触及的幽邃。她在一所普通小学任教四年级语文,此刻刚结束下午的课。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潮水般涌过她身边,又迅速退去,融入雨幕和街市的嘈杂里。她微微侧头,目光温和地掠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嘴角习惯性地抿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是职业赋予她的、几乎融入骨血的柔和。
城市的脉搏在雨中显得滞重。电瓶车的喇叭声尖锐地撕开雨帘,公交车笨重地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街角音像店破旧的音响里,一首旋律老旧的情歌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断断续续地飘荡。沈知许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对面一处被蓝色施工围挡圈起来的巨大空地。围挡上喷绘着夸张而鲜艳的「新世界·锦绣华庭」效果图,画面上玻璃幕墙光洁如镜,绿树成荫,与围挡外破败杂乱的旧城区形成刺目的对比。围挡边缘,还残留着几堵倔强不肯倒下的旧墙断壁,像被巨兽啃噬后遗落的森森白骨。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如同深潭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她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垂下眼睫,步履未停,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像一尾安静融入水流的鱼。
市局刑警支队的办公室,是这潮湿阴郁天气里一个更显压抑的角落。空气里漂浮着劣质烟草、隔夜泡面和纸张文件混合的沉闷气味。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投下冷白的光线,照在一张张疲惫紧绷的脸上。
许奕站在窗边,背对着略显嘈杂的办公室。他身形挺拔,宽肩窄腰,线条利落得如同一柄收在鞘中的刀。深蓝色的警用作训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的藏青色衬衫,领口的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窗外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线条:下颌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道平直的线。只是那双紧盯着窗外雨幕的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眼睑下方沉淀着常年熬夜积下的、挥之不去的深青色阴影,像两小片化不开的浓墨,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倦怠和锐利。
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卷宗,纸张的边缘被翻得起了毛边,透出一种被反复摩挲的陈旧感。封面上印着几个褪色的宋体字:「2013·10·17 沈杰遇害案」。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冷的日期数字,指腹下的触感粗糙而熟悉。
「许队,」一个年轻警员拿着份文件快步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城东锦绣华庭工地那边……刚报上来,出事了。工地负责人,死了。」
许奕倏地转过身。窗外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短暂的明暗交替,那双深陷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种,锐利得惊人。所有属于中年男人的疲惫感瞬间被这光芒驱散,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蓄势待发的警觉。
「怎么死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粝的砂纸磨过桌面。
「初步看,是机械性窒息。在……在工地一栋还没拆干净的旧楼里发现的。」年轻警员咽了口唾沫,」现场情况……有点怪。」
许奕的目光锐利如锥:」说。」
「死者嘴里……被塞了一张纸条。上面……」警员顿了一下,似乎觉得那内容荒诞又悚然,「上面写着:下一个,轮到你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敲击键盘的声音、翻动纸张的声音、低低的交谈声,全部消失。只剩下日光灯管持续不断的嗡鸣,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奕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捏着旧卷宗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张褪色的封面在他指下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下一个……」他低声重复,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般的寒意。十年前,那个同样阴冷的秋夜,那个同样被绳索夺去生命的男人……沈杰。那双属于少女沈知许的、被巨大惊恐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空洞得如同枯井般的眼睛,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
」通知技术队,封锁现场,所有人不得进出!叫痕检、法医立刻过去!」许奕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把将那份沉重的旧卷宗拍在离他最近的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纸张散开几页。」把这东西带上!立刻走!」
他抓起椅背上挂着的警用多功能雨衣,大步流星地向门口冲去。深蓝色的作训服衣角带起一阵风,卷起桌上散落的几张文件纸页,打着旋儿落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如梦初醒,瞬间忙碌起来,桌椅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对讲机呼叫的电流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序曲。
窗外,南梧市的秋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冰冷地冲刷着这座陈旧的城市,仿佛要洗去什么,又仿佛在掩盖着什么。
锦绣华庭工地的外围,已经被蓝白相间的警戒带层层封锁。刺眼的警灯无声地旋转着,红蓝光芒交替切割着湿漉漉的空气和泥泞的地面,映在围观人群或惊惧或好奇的脸上,也映在穿着亮黄色雨衣的执勤民警紧绷的肩背上。雨势比来时更大了些,豆大的雨点砸在警车的顶棚、临时搭建的雨棚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许奕套上一次性鞋套,戴上乳胶手套,动作迅捷而一丝不苟。深色的警用雨衣沉重地压在身上,帽檐下的脸显得愈发冷峻。他拨开挡在前面的民警,弯腰钻过湿漉漉的警戒带。
发现尸体的地点,是工地深处一栋尚未完全拆除的旧居民楼。这栋楼像被巨大的怪物啃噬过,只剩下一半残骸倔强地矗立在泥泞中。裸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断壁残垣上挂着破烂的墙皮,雨水顺着断裂的水泥预制板不断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腐烂的木头味、潮湿的水泥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现场的技术人员穿着同样的一次性防护服,如同幽灵般在断壁残垣间小心地移动。强光灯惨白的光束刺破昏暗,照亮了残楼内部一片相对」完整」的空间——曾经可能是一户人家的客厅或卧室。光束的焦点,落在地上一个扭曲的人形上。
死者仰面躺着,穿着价值不菲却沾满泥污的西服,正是工地负责人陈达。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微微凸出,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和裸露的钢筋网,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边缘清晰的索沟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勒痕深陷进皮肉里。最刺眼的是,他的嘴巴被强行撑开,里面塞着一团揉皱的纸。
许奕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快速成像、分类。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死者的脖颈上。那道索沟……形状,深度,勒入的角度……一种冰冷彻骨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的呼吸不易察觉地停滞了一瞬,随即,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了勒痕下方,死者散开的衣领边缘露出的那截绳索。
那是一截粗糙的、深褐色的麻绳。绳头处,打着一个结。一个非常特殊的、复杂的绳结。粗壮的主绳被巧妙地回折缠绕,末端塞进一个紧密的环扣里,形成一个牢固而难以解开的死结。绳结的边缘被特意打磨过,显得异常光滑,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感。
许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时间在这一刻被猛地拉回十年前那个同样充斥着消毒水冰冷气味的停尸间。同样的麻绳,同样的结法,同样的打磨痕迹!一模一样!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而至:冰冷的金属台,白布下那具男性尸体脖颈上狰狞的勒痕,还有那个当时作为实习警员的自己,在带教师父的指示下,用微微发抖的手,小心翼翼提取下来的那截作为关键物证的、打着特殊绳结的麻绳!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十年悬案,尘封的卷宗,那个少女绝望空洞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诡异的绳结粗暴地扯开,血淋淋地暴露在眼前。
就在这时,警戒线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民警劝阻的声音。许奕猛地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挣脱,循声望去。
雨幕深处,警戒线外,静静地站着一个撑伞的身影。米白色的长裙下摆被泥水溅上了几点深色的污迹,浅灰色的开衫在潮湿的风中显得单薄。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清秀温婉却异常苍白的脸。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线,滴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雨丝,越过晃动的警灯和民警的阻拦,直直地、死死地落在地上那具被强光照射的尸体上。那双沉静的杏眼,此刻里面翻涌着沈知许无法控制的惊涛骇浪——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猝不及防被唤醒的噩梦,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被命运再次嘲弄的茫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雨声、人声、警笛的余音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隔着冰冷的雨帘,隔着生与死的界限,隔着十年的漫长时光和悬而未决的伤痛,许奕的目光与沈知许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许奕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发紧。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但沈知许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瞬间的迷惑,似乎觉得这张轮廓深刻的脸有几分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恐惧和痛苦覆盖。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鸟。然后,她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身,纤细的身影在密集的雨幕中踉跄了一下,迅速融入了灰蒙蒙的街景深处,消失不见。
」许队?」旁边的警员低声提醒,递过来一个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东西。
许奕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巨浪。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泥土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接过证物袋。里面正是从死者陈达口中取出的那张纸条。白色的打印纸上,只有一行冰冷、僵硬、毫无感情的宋体字:
」下一个,轮到你了。」
纸条的右下角,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小小的蓝色徽标图案。许奕的瞳孔再次收缩——那是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老建筑公司的标志。而那个公司的创始人,十年前同样死于非命,名字就刻在他刚才死死攥着的旧卷宗封面上:沈杰。
冰冷的雨点砸在许奕雨衣的帽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沈知许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证物袋里那张索命符般的纸条和死者脖颈上那个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绳结。一股混杂着凛冽寒意和沉重责任的激流,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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