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四月,北境的严寒终于彻底退去,冻土北境的严寒终于彻底退去,冻土消融,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土地,顽强的新绿顶开残雪,点缀着荒原。河道解冻,浑浊的江水奔腾咆哮,带来盎然生机,也带来了新的变数。
幽州城经过一冬的加固和修缮,愈发雄峻。沈逾庚并未因朝廷的嘉奖和暂时的平静而有丝毫松懈,他日夜操练兵马,整顿防务,派遣出更多斥候,如同警惕的头狼,时刻注视着草原深处的动静。
冰消雪融,道路通畅,也意味着被严寒阻隔的通讯和行动得以恢复。
这一日,数骑快马带着截然不同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幽州。一骑来自京城,是天使携带着陛下对沈逾庚主动请巡之举的嘉奖旨意,以及巡查使不日即将抵达的通知。旨意中满是勉励之词,天恩浩荡。
而另一骑,则来自应家那隐秘的渠道,直入沈逾庚书房。信的内容很短,却让沈逾庚背后的寒毛瞬间竖起:
“狄使确曾入京,勾连者除内侍省某宦,疑与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有关。彼掌部分军械调拨档案,小心实证,恐构陷于军械数目或来源。早做清查,以备不虞。知也。”
字迹清瘦,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警。
几乎与此同时,城外斥候飞马来报:发现小股狄人精骑活动踪迹,其行进路线诡秘,不似寻常游掠,反倒像是……在勘查地形,尤其是几条通往幽州的新近融雪的小道。
沈逾庚握着密信,走到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
京城中的构陷从未停止,甚至找到了更专业、更致命的切入点——军械!若被人在此之上做文章,扣上个“虚报冒领”、“以次充好”甚至“私通敌国”的罪名,便是百口莫辩!而北境狄人看似被打退,实则贼心不死,化雪之后立刻开始新的窥探,其意图不明,却绝非好事。
内忧外患,竟随着这春日的暖意,一同悄然逼近。
“来人!”沈逾庚沉声喝道。
亲兵立刻入内。
“即刻起,秘密彻查军中所有军械账簿,尤其是去岁秋冬至今,所有入库、发放、损耗记录,与兵部核对的文书,一件不许遗漏!所有经手人,暂时隔离问话,记住,是秘密进行,不得声张!”
“令斥候营加派三倍人手,紧盯那几股狄人精骑,摸清他们的意图和背后主力所在!尤其注意是否有狄人大股部队调动迹象!”
“巡查使不日将至,一应接待事宜照常准备,不得怠慢,但所有军械库房,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巡查使!”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地发出。此时的沈逾庚,经过数次大战和千里之外那算无遗策的指点,早已非昔日只知冲锋陷阵的武夫。他深知,明处的刀枪易挡,暗处的冷箭难防。
接下来的日子,幽州军表面平静,内里却紧锣密鼓。沈逾庚坐镇中军,一面应对着即将到来的朝廷巡查使,一面暗中清查军械,一面还要分析斥候源源不断送回的关于狄人异动的消息。
压力如山,但他心中却有一股定力。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作战。远在京城,有一双眼睛早已洞察先机,在他还未看到危险时,便已发出了警示。
他再次提笔,给漱玉斋回信,只简单八字:“信已悉,谨遵教诲,万望珍重。”
漱玉斋内,春深日长。
应鹤舒收到沈逾庚的回信,看到那“谨遵教诲”四字,便知他已领会其中利害,并已着手应对。她微微颔首,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燃成灰烬。
“阿姐,北境化雪,狄人恐怕又要不安分了吧?”应执钧在一旁擦拭着他的佩刀,眉宇间带着忧色。
“嗯。”应鹤舒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厮杀,形势微妙,“阿那契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在等,等一个机会。
“等什么机会?”
“等朝廷自己乱起来的机会。”应鹤舒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堵住黑棋一条可能的出路,“等那些暗地里的构陷,能真正动摇北境军心,分散沈将军精力的时候。”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繁盛的春光,眼神却幽深冷冽:“冰消雪融,万物复苏,藏的好的、藏不好的,都要冒出来了。这盘棋,到了中盘最凶险的时候。”
她的话音刚落,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让她猛地蹙紧眉头,捂住了心口,脸色瞬间煞白。
“阿姐!”应执钧大惊失色,慌忙上前。
应鹤舒摆摆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艰难地喘息着,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
北境的风云变幻,京城的暗箭冷枪,最终都要压在她这副残破的心脉之上。而恐怕,探路之人,马上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午后,漱玉斋难得的迎来了一位客人。
来人年约四十,身着素雅文士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颇有出尘之姿。乃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官拜翰林学士的崔邕(yong,第一声),崔伯泳。此人工诗词,善丹青,尤精棋道,是京城中有名的雅士。表面上看,与世无争,只醉心于文章学问。
但应鹤舒知道,这位崔学士,是晋王门下最得力的智囊之一。晋王乃当今圣上胞弟,素有贤名,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对东宫之位,未必没有想法。
“知也姑娘,冒昧来访,还望勿怪。”崔邕笑容温润,言辞恳切,“前日偶得一副古楸木棋枰,心中欢喜,忽忆及京中唯姑娘棋艺超绝,能解其中妙趣,故而特来手谈一局,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应执钧侍立在一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晋王一派与支持太子的势力暗地里较劲已久,崔邕此时来访,绝不仅仅是下棋那么简单。
应鹤舒面色依旧苍白,身上裹着薄裘,闻言只浅浅一笑,虚手一引:“崔学士过誉了。知也病体支离,棋力疏浅,只怕会扰了学士雅兴。既蒙不弃,请。”
棋盘摆上,香茗奉上。
崔邕执黑,应鹤舒执白。
开局寥寥数子,看似寻常,崔邕便含笑开口,仿佛闲谈:“近日读史,见古人用兵,奇正相合,方得大成。如北境沈将军,落鹰峡正兵迎敌,焚粮草出奇制胜,深得兵法三昧,真乃少年英才,国之幸事。”
他落下一子,姿态闲适,仿佛真心夸赞。
应鹤舒指尖白子轻落,发出清脆声响,声音微弱却清晰:“沈将军勇毅,将士用命,方有微功。奇正之道,在乎时机,亦在乎根基稳固。若无幽州将士舍命守城,若无朝廷粮草源源接济,纵有奇谋,亦如无根之木。”她轻轻咳嗽两声,“譬如这棋,贪功冒进,不顾大局,纵得一角,亦恐满盘皆输。”
她的话,将功劳归於将士和朝廷,点出了后勤的重要性,更是暗指需顾全大局,莫要行险。
崔邕目光微闪,笑道:“姑娘所言极是。根基自是重要。只是如今朝中,能如姑娘这般洞若观火者,实乃少数。多有庸碌之辈,尸位素餐,甚至……结党营私,堵塞贤路,长此以往,恐伤国本啊。”他话锋隐隐指向了把持部分朝政的太子一系官员。
应鹤舒垂眸,看着棋盘,又落一子,封住黑棋一处可能的扩张:“朝廷大事,非鹤舒一介病弱女子所能妄议。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时看似波澜不惊,其下自有活水涌动。为政之道,或许亦如棋道,需权衡利弊,把握分寸,而非一味涤荡。”她暗示朝堂平衡之道,勿要轻易掀起党争。
棋局渐深,黑白棋子纠缠渐紧。
崔邕忽然将棋子落入中腹一处看似无关紧要之地,口中似随意道:“是极是极。只是有时树欲静而风不止。听闻近日兵部武库司颇有些不宁,似有宵小之辈欲借北境军械之事兴风作浪,若因此寒了边将之心,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晋王殿下每每思及此事,常忧心忡忡啊。”
他终于图穷匕见,看似关心,实则是试探应鹤舒对此事知晓多少,立场如何,甚至可能想将晋王塑造成一个关心边将、忧心国事的贤王形象。
应鹤舒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落下,正好切断了崔邕刚才那步“闲棋”与另一处黑棋的潜在联系。
“哦?竟有此事?”她抬起眼,眸色平静无波,仿佛初次听闻,“边陲之事,关乎社稷安危,自有陛下圣断,朝廷法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相信沈将军行事光明,必不惧宵小诋毁。至于哪位王爷忧心……”她轻轻咳嗽,掩去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关心国事,本是份内之事,不是吗?”
她将崔邕的话轻轻挡回,既未承认知情,也未表态支持任何一方,只将问题归结于皇帝和朝廷法度,滴水不漏。
崔邕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今日是探不出什么更深的东西了。眼前这病弱的女子,心思之缜密,言辞之谨慎,远超他的预期。她看似柔弱地蜷缩在裘袍里,却像一颗光滑坚硬的卵石,找不到任何下手的缝隙。
他哈哈一笑,投子认负:“姑娘棋艺高妙,明远自愧弗如。今日手谈,受益匪浅。”
“崔学士承让了,是您心系天下,未尽全力于此雕虫小技耳。”应鹤舒微微欠身。
送走崔邕,应鹤舒疲惫地靠回软枕,闭目良久。
应执钧上前低声道:“阿姐,这崔伯泳……”
“晋王坐不住了。”应鹤舒声音微弱,却带着冷意,“他想试探我对军械一事的看法,或许还想借我之口,或是借应家之势,在陛下面前为沈将军‘美言’几句,既示好边将,又能打击太子一系可能涉及的官员……一石二鸟,算计得倒精。”
“那我们……”
“不必理会。”应鹤舒睁开眼,看着棋盘上那枚切断联系的棋子,“晋王也好,太子也罢,此时的浑水,我们一滴都不能沾。我们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稳住北境,保住能保住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倦色更深。
这京城之中,人人皆棋手,人人皆棋子。每一次看似风雅的纹枰论道,背后都是不见刀光剑影的激烈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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