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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剑气梅香

绍兴十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过立冬,山阴便落了一场薄雪,沈园的梅林里,积雪压枝,红梅映雪,远远望去,像是哪位画师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在素绢上晕开点点朱砂。

陆务观提着剑穿过月洞门时,正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他今日穿着一件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发髻用一根乌木簪束得一丝不苟。昨夜他刚读完《李卫公问对》,胸中豪情激荡,今日便想着来梅林中演练一番兵法要义。

梅林深处,有一方青石砌成的六角亭。

亭中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俯首在石案上作画。她穿着月白绣梅花的夹袄,围着银狐毛的围脖,发间簪着一支素银梅花簪。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她也浑然不觉,只专注地运笔。

陆务观放轻脚步,踩着积雪悄悄走到她身后。

石案上铺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纸上墨梅初具形态,令他惊讶的是,她画的不是寻常的折枝梅花,而是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枝干用焦墨写出,苍劲有力,梅花却用淡墨轻染,疏落有致,意境清远。

“好一幅《墨梅图》。”陆务观忍不住出声赞叹,“只是这画法倒别致,不似寻常闺阁笔墨。”

唐婉儿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顿出一团墨渍。她回过头,见是陆务观,先是惊喜,继而嗔怪道:“表哥吓死我了。”声音已不再是孩童的稚嫩,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

自唐婉儿家搬去城西后,二人虽然不再似从前那样频繁见面,但是从未疏远,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二人刻意避嫌,特别是在有外人的时候。

陆务观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目光仍停留在画上:“这皴法,倒像是得了杨补之的真传。”

“正是学的杨补之的《四梅花图》。”唐婉儿指着画上的枝干,“你看这里,用渴笔皴擦,才能显出梅树的嶙峋风骨,杨补之画梅,最重骨法用笔。”

“风骨?”陆务观挑眉,“世人画梅,多取其清丽之态,你却要画它的风骨?”

唐婉儿放下笔,正色道:“梅花若只有清丽,与桃李何异?它最可贵处,便是这凌霜傲雪的风骨。”她指向亭外一株百年老梅,“你看那枝干,历经风霜,反而愈发苍劲,这难道不比花朵更值得描绘?”

陆务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株老梅确实奇特,主干扭曲如龙,树皮皴裂,却从裂缝中生出新枝,枝头梅花灼灼,红白相间。雪光映照下,梅影投在雪地上,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你说得对。”他若有所思,“只是这风骨太过刚硬,少了些柔美。”

“刚硬未必不是一种柔美。”唐婉儿重新执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你看,在这老干旁添一枝新条,刚柔并济,方是梅花真性情。”她运笔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个银镯,陆务观注意到她的手已不像儿时那般圆润,指节纤细,握笔的姿势却格外沉稳。

“我近日读《楚辞》,”陆务观忽然道,“见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总觉得太过婉转,我若是他,定会以梅花自比。”

唐婉儿眼睛一亮:“表哥也这么想?我前日读《离骚》,就在想为何屈子只取江离、辟芷,却不咏梅,若是咏梅,定要写它'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孤高。”

“不,”陆务观摇头,“若是我咏梅,当写它'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两人相视一笑,竟有种知己相逢的喜悦。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梅林外传来:“务观兄果然在此!让我们好找!”

陆务观回头,见是同窗好友周子充与几位士子联袂而来。他们今日约好在沈园赏雪论诗,方才在前厅等候多时不见陆务观,便寻了过来。

周子充一眼看见石案上的墨梅图,不由赞道:“好画!笔力遒劲,意境清远。”

唐婉儿见有外人,急忙起身敛衽一礼,在一旁赏花去了。

周子充会意,不再多问,转而笑道:“方才我们在前厅论诗,说起当今诗坛气象,务观兄素来眼界高,不知有何高见?”

众人便在亭中坐下,自有随从摆上酒馔,酒过三巡,诗兴渐浓。

一位姓钱的士子慷慨激昂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以建功立业为要,如今金虏猖獗,山河破碎,正是我辈男儿效命沙场之时!作诗当如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方显英雄本色!”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陆务观默然不语,自斟自饮。

周子充见状,笑问:“务观兄以为如何?”

陆务观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亭外那株老梅上。雪花纷飞中,梅枝倔强地指向苍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钱兄所言极是。”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好男儿确当如剑,开疆拓土,收复河山,诗文本就该抒写这等豪情壮志。”

众人又议论片刻,见雪愈下愈大,便起身告辞,周子充临行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务观一眼,低声道:“务观兄今日似有心事。”

待众人脚步声远去,梅林中重归寂静,唐婉儿这才从亭柱后转出身来,手中捧着一盏新沏的热茶。

“表哥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好。”她轻声道,将茶盏递到他手中,“刚柔并济,方是大道。”

陆务观接过茶盏,触手温烫。他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忽然觉得方才在众人面前强自压抑的某种情绪,在这一刻悄然松动。

“方才我说'好男儿当如剑',其实未尽其意。”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但见你笔下梅花,便觉剑气也可化为绕指柔。”

唐婉儿闻言,脸颊微红,低下头去,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莹莹生光。

陆务观看着她羞涩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方才在众人面前,他慷慨陈词,畅谈家国抱负,仿佛自己真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随时准备劈开这浑浊世道,可此刻,面对着她笔下这株柔中带刚的墨梅,面对着她眼中这抹清亮如水的柔情,他忽然觉得,那铮铮剑鸣,似乎也可以化作月下梅影,温柔地笼罩这一方天地。

“我前日习剑时,创了一套剑法,就叫'梅花剑法'。”他忽然道,“你要不要看?”

不等唐婉儿回答,他已提起剑走入梅林。但见他身形展动,剑光闪烁,时而如梅枝横斜,时而如落英缤纷,雪花与剑光交织,在他的玄色大氅周围形成一道银白的光晕。

唐婉儿看得痴了,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些士子议论国事时的激昂,再看眼前这曼妙中暗藏锋芒的剑舞,心中若有所悟。

一套剑法舞毕,陆务观收剑回鞘,额角已见细汗,他走回亭中,见唐婉儿正望着他出神,不由笑道:“怎么?我这剑法可还入得你的眼?”

“美则美矣,”唐婉儿回过神来,故意板起脸,“只是太过花哨,实战中恐怕不实用。”

陆务观大笑:“你一个闺阁女子,倒评论起剑法来了。”

“闺阁女子又如何?”唐婉儿不服,“谢道韫不也能咏絮?李清照不也通兵法?前日我读《武经总要》,还悟出了一套梅花阵呢。”

说着,她取过几枚棋子,在石案上摆出一个阵型:“你看,这主将居中是梅心,四路奇兵如梅瓣展开,可攻可守,变化无穷。”

陆务观仔细端详,不禁赞叹:“果然精妙!只是这阵法太过温婉,少了些杀气。”

“杀气未必都要摆在明处。”唐婉儿指尖轻点,“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阵法的杀机,就藏在看似柔美的布局之中。”

陆务观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竟有这般见识。望着她认真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为何自己在她面前,总会不自觉地收敛锋芒,显露出与在友人面前截然不同的一面。

在那些士子面前,他是胸怀天下的陆务观,是将来要“万里封侯”的陆家麒麟儿,他必须豪迈,必须刚强,必须将所有的柔软都深深掩藏。

可在她面前,他却可以坦然承认,剑气也可以化为绕指柔。可以欣赏梅花的清丽,可以沉醉于月下的梅影,可以显露出内心深处那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腻与温柔。

这两种身份,两种心境,此刻在他心中交织、碰撞,既和谐又矛盾。就仿佛他既向往沙场秋点兵的豪壮,又眷恋着梅下品茗的清欢;既渴望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又贪恋着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是是是,”陆务观含笑看她,“我们婉儿将来定是不让须眉的才女。”

他说“我们婉儿”时,语气格外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唐婉儿心中一动,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雪落梅枝的簌簌声,一只寒雀落在亭角的铜铃上,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良久,陆务观轻声道:“我明年就要参加解试了。”

唐婉儿抬头看他,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她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了。

“表哥定然高中。”她说得笃定。

“若是中了,”陆务观望着亭外的梅花,“我便向姑母提亲。”

这话如石破天惊,“表哥慎言!”她急道,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认真的。”陆务观的目光灼灼,“从小到大,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这满园的梅花可以作证。”

唐婉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起姑母日渐严厉的目光,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女则》上“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一时间心乱如麻。

“可是……”她艰难地开口,“姑母她……”

“母亲那里,我自有主张。”陆务观打断她,“你只需告诉我,你可愿意?”

一片梅花被风吹落,正好落在她的发间,陆务观伸手,轻轻为她拂去,他的手指碰到她的鬓角,两人俱是一颤。唐婉儿闻到他指尖淡淡的墨香,混着梅花的清冽,让她一阵眩晕。

“我……”唐婉儿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吟,“但凭表哥做主。”

这话虽轻,听在陆务观耳中却如闻仙乐,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竟在亭中踱起步来,惊起了那只寒雀。

“你放心,”他停下脚步,郑重道,“我定不会负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成,雕的是一枝并蒂梅,花萼相连,枝叶相缠。

“这是我特意请工匠雕的,”他将玉佩放入唐婉儿手中,“见玉如见我。”

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润,唐婉儿握紧玉佩,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掌心直抵心房,她想了想,从画匣中取出一方素帕,上面绣着一幅《梅花喜神图》:“这个给表哥。”

陆务观展开素帕,见上面用工笔绣着梅花从含苞到盛放的整个过程,每个阶段旁还题着诗句,不禁叹道:“这般精巧,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过闲暇时绣着玩的。”唐婉儿轻声道,却不告诉他,为了绣这方帕子,她熬了多少个夜晚。

雪渐渐大了,梅林深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是来接唐婉儿回府的。

“我该走了。”唐婉儿轻声道,却舍不得移步。

“再待一会儿。”陆务观看着她,“就一会儿。”

两人并肩站在亭中,望着漫天飞雪。梅香在风雪中愈发清冽,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陆务观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这是我近日作的《梅花十绝》,你拿去看看。”

唐婉儿接过,展开一看,只见字迹遒劲,墨迹犹新。其中一句“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让她不禁莞尔:“表哥这诗,倒像是为我今日那幅《墨梅图》作的注脚。”

“本就是为你而作。”陆务观坦然道。

唐婉儿的脸又红了。她将诗稿小心收好,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等我。”临别时,陆务观又说了一遍。

唐婉儿回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尽头,只有雪地上的脚印证明她曾经来过。

陆务观在亭中又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他低头看着石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发现唐婉儿临走前,在画角添了一只墨蝶,正落在梅花上。

“墨梅引蝶…”他喃喃自语,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很多年后,当陆务观再想起这个雪日,总会记得那株老梅的模样,它历经风霜,却依然在寒冬中绽放,就像他们的爱情,明知前路艰难,却依然义无反顾。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有些花开得越美,凋零时就越让人心碎,就像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永远停留在最美的瞬间,反而成就了永恒的遗憾。

而他那刚刚开始分裂的世界观——一边是“好男儿当如剑”的家国抱负,一边是“剑气化为绕指柔”的儿女情长——也将在未来的岁月里,被命运的洪流撕扯得支离破碎。

此刻的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两者可以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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