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瑶生的是儿子,在医院住了三天。
今文辉那一代,男人大多看重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特指儿子。
的确有部分男人是例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繁殖欲。在林瑶生下儿子以前,今昭和今文辉做了十六年的父女,她也曾以为今文辉就是那部分例外。
直到林瑶生下儿子后,今昭见到今文辉从未有过的意气风发,仿佛一夕之间修炼得道,她才意识到,今文辉在儿子出来以前表现出的淡然并非不在意,而是认命。
若是打个不怎么恰当又很恰当的比方,之前的今文辉好比丢失了传国玉玺,万念俱灰,也只能表现出不屑一顾。有了儿子的今文辉总算是捡回了丢失多年的宝贝,一天天振臂高呼,恨不得大赦天下。
虽然他压根儿没有皇位,更没有江山,他那传国玉玺也是塑料的,九块九包邮还送印泥。
林瑶在家坐的月子,那段时间,亲戚朋友纷纷上门,今家那并不高的门槛险些被踩破,一天天人声鼎沸。那算不得大的房子里每天仿佛有复读机在循环——
“辉哥终于有儿子了!恭喜恭喜!”
“我老今也想不到还有今日,这把年纪还能有儿子!”
“老来得子,人生大喜啊!恭喜恭喜!”
……
那种夙愿得偿的满足和扬眉吐气的快感每每穿过紧闭的房门,无孔不入钻入今昭的耳朵。
即使她戴紧耳塞,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依然能听见外面畅快的笑声。
但也不是每个客人都那么在意他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这时候,这部分人就属于祝贺不到点子上会被嫌弃的客人。
今昭有次出去喝水,正好听见林瑶房间那边传出蛐蛐声,在抱怨刚离开的朋友送的礼轻了——
“咱们生的是弟弟,怎么就给这么点儿?”
今昭不理解为什么生了儿子,连礼都要送得贵重些。
那段时间,她总是早早出门,放学也不想回家。可她还是未成年,并没有别的去处,而且太晚回家路上会遇见抽烟打架的黄毛。
今昭不喜欢黄毛,也不喜欢打架,更讨厌烟味。
她喜欢孟言溪身上那阵冷山松雾的气息,干净清润。但她,望尘莫及。
自从那天喂猫遇见后,孟言溪再没有和她说过话,有几次他们迎面走过,今昭心尖怦然,他却压根没有注意到她。今昭忽然意识到,那天他一时兴起和她说那么多,虽然也不算多,不过是他偶然的恻隐之心动了,抑或是,那个在办公室流泪的她让他想起了他的妹妹。他或许在想,他绝不能妥协,否则将来在办公室里难堪落泪的人就会是他的妹妹。
他或许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就像他可以一脸问心无愧问出:谁是吴菲?
孟言溪的确高高在上,但他又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不记得她叫今昭罢了。
可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能苛责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记得你。
而他甚至还善意提点过她,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她没有他那么厉害的手段,关于如何不善良,她有限的知识全部来源于宫斗剧里的打胎和《今日说法》里的谋财害命。但那太可怕了,一定不是孟言溪的意思。而除此以外,她也想不到其他既不善良又不伤害别人的办法,遂放弃。
她只能努力丰满自己的羽翼,再努力一点。
坏消息是,国庆节转眼就到,高二竟然要放五天假。
前三天,今昭每天去图书馆做题。10月4号是吴念的生日,傍晚,今昭提前从图书馆出来,去赴吴念的生日邀约。
吴念和今昭同住一个小区,比今昭大两岁,今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如果她像同龄人一样正常念高中,今年参加高考,那么这个时候的她已经身处大学校园。但吴念初中毕业就选择了辍学,打工赚钱。
并不是因为家里穷。
吴念有一个妹妹,叫吴菲,就是因为孟言溪掉下A班那个每月零花钱几万却为爱高考的女孩,两人同父异母。
同父不同命,关于两人的关系,吴念曾打过一个比方,今昭觉得特别合适。她说,像《情深深雨濛濛》里面的依萍和如萍。
吴菲是如萍,吴念是依萍。两人的境遇相似,吴念甚至也和依萍一样,生了副好嗓子,初中辍学后很容易就找了家酒吧驻唱。甚至吴念交的男朋友也姓何,名字叫何宇。据吴念说,两人是在她驻唱的酒吧认识的,何书桓,不,何宇每天晚上来听她唱歌,还为她打架。
吴念觉得何宇就是何书桓,但今昭觉得,两人除了都姓何,没有半毛钱关系。
何宇算是集齐了今昭所有不喜欢的特征——黄毛、抽烟、打架。
但是吴念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强烈了,不管今昭怎么暗示明示,她就是走不出自己的情深深雨濛濛。
生日宴就定在吴念工作的酒吧,名字叫路口。
今昭没有去过酒吧,她对于未成年不该做的事有着近乎古板的抗拒,包括进酒吧和ktv。她不想去,但吴念笑着抹了一把脸,跟她说:“来吧,没别人,就何宇和几个同事。”
吴念的十八岁生日,迈入成年人世界的第一天,她的身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但她却有一个跟她身处两个极端世界的妹妹,吴菲。
那一刻,今昭忽然就懂得了,为什么吴念会觉得何宇是何书桓。
她只有何宇了。
今昭还是点了头。地铁转公交,路上花了快一个小时。
路口酒吧开在北边老街区的一个十字路口,人流量大且割裂。左边是一片低矮的楼房,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物,墙体还是灰扑扑的水泥,电线凌乱地搭在外面。右边是高楼,虽然也算不得新,墙体外观还是古早的绿玻璃,但至少是一个成熟有序的商业区。
自然,这边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对面一江之隔的市中心。云升大厦矗立江边,是岁宜的地标建筑,崭新的外墙上灯光秀绚烂变幻,五光十色。
最近国庆期间,云升还申请到了烟花燃放许可,每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都有烟花秀。
霓虹灯牌高饱和的灯光裹着“路口”两字,今昭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震耳的电子乐瞬间冲出,撞得人耳膜发颤,昏暗的空间里,人头攒动,头顶的彩光晃来晃去,太过刺眼,今昭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角落的大卡座里,一圈人围着一张桌子,正扯着嗓子说笑,声音被震天的鼓点劈散。坐在中间的吴念视力好,远远就看到了今昭,立刻起身朝她走来:“翎翎,这里!”
今昭看过去,眼前一黑。
吴念原本生得很好看,鹅蛋脸,秋水眸,长相温婉古典,尤其那一头长发,乌黑柔软,风吹过,她像从画中走出。
但那是“原本”的吴念,今天的吴念把头发剪了,还染了个跟何宇一模一样的黄色。
今昭很震惊,她一直以为何宇头上那种毫无生气却又异常油腻的枯黄色是染失败所致,理发师说不定还赔了钱,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能染出颗一模一样的“情头”。
“你怎么了?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今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是幻觉。她伸手想去碰吴念的头发,却不敢下手。
吴念一把抓住她的手,在自己头上胡乱揉了两下,原本鸡窝一样的一头黄毛更乱了。
吴念:“怎么样?好看吧?”
今昭:“……”
她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昭从书包里取出给吴念准备的礼物,一盒油画颜料。
吴念在辍学以前是艺术生,学油画,她的画比她的歌好。
吴念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随即拽着今昭进卡座:“过来坐,别扫我兴啊。”
在场总共六人,吴念、今昭、何宇、何宇的一个朋友,另外两人是吴念在酒吧的同事。吴念给其他人准备的酒,给今昭准备的是酸奶,大家围在一起为吴念唱生日歌,轮流送她礼物。
气氛比今昭想象的要和谐,虽然何宇果然没给吴念准备礼物,而是把自己送给了吴念。
今昭来的路上就在想,何宇会不会像《情深深雨濛濛》里面的何书桓一样,把自己送给吴念。——何宇果然没令她失望。
吴念却感动得一塌糊涂,两人顶着黄色情头,在震天的鼓点和充斥着酒精与汗水的空气中相拥热吻。
今昭想走。
她决定吃完蛋糕立刻就走。
气氛却忽然急转直下,吴念和何宇吵了起来。
两人本来正甜甜蜜蜜吃着蛋糕,何宇颧骨上还挂着最近打架斗殴落下的伤,深情款款地让吴念喂他。吴念喂了一口,说:“对了,我帮你找了个工作,在健身房当教练,提成很高。”
何宇比吴念大一岁,职高毕业后也没找工作,他家里可能有几万存款,目前正在做全职投资——吴念说,何宇每天都去买彩票。
何宇运气不算好,但应该比今昭好点儿,据说最多的一次刮出过600块。
何宇可能是坚信自己能通过买彩票发大财,吴念帮他找工作的事情让他当场冷下脸:“你是不是又去找冯超了?你让他搞你了?”
如此粗俗的用词,吴念竟然没生气,无所谓地说:“你管谁找的,有工作不就行了?”
“砰!”
何宇用力把酒杯摔到地上,玻璃碎片混着酒液溅了一地。
“滚你妈的工作!别拦着老子发大财!”
“啪!”
吴念反手甩了何宇一巴掌。
片刻前还吻得难舍难分的两人,差点当场打起来。他们的朋友同事忙着两边拉架,两人就隔空互骂。
骂得很脏,大半的词汇连电视剧里都不会出现,过不了审。
今昭缩在沙发角落,被吓坏了,一动不动。
*
吴念的成人礼最终不欢而散。
8点35分,今昭陪着吴念走出酒吧。
天彻底黑了,漆黑天幕里,对面的云升大厦光彩灿烂矗立其间。正是烟花秀的时间,随着一声声闷响,烟花腾腾直上,在大厦上空绽开一片片盛大的光辉,像是谁把满天星星揉碎,光彩撒出来,红的、粉的、蓝的、紫的,夺目的颜色将黑暗中的云也染得明亮。
今昭抬头看烟花,眼睛里落满光辉。
“好看吗?”
吴念漠然看着街上驻足停留的人群,看他们争先恐后拿出手机拍照拍视频的样子。
今昭点头:“好看。”
“你知道吗,云升大厦离这里其实很远,我骑小电驴过去要骑40分钟。只是因为这边房子旧,楼层矮,所以让我们捡了便宜,可以抬头就看见烟花。”
今昭不知道吴念想说什么,安静看着她。
吴念今天化了很浓的妆,因为和何宇动手,她的妆花了,眼影黑乎乎晕开,再配上她那一头干枯的黄毛,让她看起来有种成熟的破碎感。
“你认识云升集团的太子吗?”吴念问。
今昭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我怎么可能认识。”
“我认识。”吴念说,“比我小一岁半,我很小的时候,还住在那边,吴先生曾带着我去孟家登门拜访。”
吴念学着依萍,用“那边”来形容自己从前的家,用“吴先生”称呼她爸爸。
“孟家?”熟悉的字眼让今昭睫毛轻轻动了下。
“嗯,云升大厦就是孟家的。孟家有一对兄妹,长得很漂亮,但是顽皮得不得了,兄妹俩凑一起能把房子掀翻。孟叔叔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气得到处折树枝揍他们。”
吴念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但是你知道吗,他们家众星捧月的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虫子呢。当年树上掉下来一只蜘蛛,把孟言溪吓得边叫边逃,还是我去替他捉的蜘蛛。”
“孟言溪?”
像是心尖儿猝不及防被蜜蜂蛰了一口。
天际又一簇烟花炸开,粉色的光将今昭一侧的脸颊照得透亮。
“是叫孟言溪吧,”吴念揉了揉太阳穴,“只见过一次,我也记不清了,也可能记错了。不过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看,看起来云升大厦离我们这么近,抬头就能看见,可其实很远很远。他们就像是天上的云,我们是地上的泥,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今昭低头,沉默看着脚下。
“我去骑小电驴。”
“别,你喝了酒。”今昭拉住她,“坐公交吧。”
“公交离这里800米,我们骑小电驴过去快些。”
吴念已经拿着钥匙去取小电驴,很快扔了一个头盔到今昭怀里:“就骑到公交站。”
今昭犹豫了一下,戴到头上。
穿过大街,小电驴娴熟地拐进一条森暗的小巷。
今昭连忙阻止:“太晚了,我们还是走大路吧。”
“没事儿,我每天都从这里走,一下就过去了。”一句话的工夫,吴念已经开进去老远。
小巷里看不到烟花,只有天际的星光偶尔一闪而过,在石板路上反出一点惨白的光。
这里一边是废弃工厂,一边是老旧小区的围墙,工厂没有经营了,黑漆漆一片,另一侧的小区外围隔着老远亮着一盏不甚明亮的路灯。
今昭坐在吴念的后座,国庆降温,风迎面扑来,有点凉。吴念还穿着吊带,弹力十足的面料包裹着她年轻曼妙的身体,露出细瘦的胳膊和肩背,头发上是浓烈的染色剂的味道。
她忽然注意到吴念脖颈后侧有一条红色的印子,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今昭分辨不出那是指甲掐的,还是咬出来的。
今昭安静了几秒,小声说:“念念,还是去参加高考吧。”
小电驴猛地停下。
惯性让今昭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冲,胸口撞上吴念的后背,两人的头盔也撞到一起。
“你先下去。”
吴念脚踩在地上,回头对今昭说。
今昭茫然抬头,在看见前方拦住去路的三个男人时,心口猛地提到嗓子眼儿。
三人掩没在阴暗里,看不清模样,只能从身形体格判断出是男性,不矮,也不高,胖瘦都有。
他们一字排开盯着她们,手里拿着棍棒,一下下拍打在手心。
今昭一路循规蹈矩长大,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她连这种题材的电视剧都没看过。
“报,报警。”今昭吓坏了,反应过来的瞬间连忙去抓吴念的包。
她没有手机,今文辉说她高中生,头等重要的事是好好学习,她认同。
吴念一把将包夺走:“没事,认识的,你先走吧。”
今昭还想去夺吴念的包,拿手机报警,吴念忽然呵斥她:“滚!”
今昭被忽然发脾气的吴念吓住,讷讷从小电驴上下来。
此时前方的三个男人走近,为首一人头上染着难以辨别的颜色,嗓音浑浊粗噶:“念念,好久不见,这是你新交的小姐妹?”
黏腻的目光落到今昭身上,今昭白着脸,连连后退。
吴念骑着小电驴挡在她身前:“路上遇见的小伙伴,顺便载她去公交站。讲点道义,人还在念高中,以后是要考好大学的。”
“行啊,我们从不碰好学生,但是你……”
“听见没?还不快走!”吴念回头冷冷看向今昭。
今昭的目光在拦路三人和吴念之间来回一瞬,转身就往外跑。
身后很快传来“啪”的一声,那是扇耳光的声音。紧接着是拳打脚踢互殴的声音,混杂在男人和女人对骂的声音里,直白粗鲁,心惊肉跳。
今昭不敢回头,只能拼了命往外跑。
她从未跑得这么快。
远处,云升大厦的烟花还在继续,万丈光芒并不能时时照进这阴暗的小巷里,只有极偶尔的一瞬,光短暂掠进,照出今昭那张因为拼命奔跑而缺氧充血的脸庞。
冷风从她脸上刮过,像刀子,眼泪也像刀子。
他们有三个人,还是男生,互殴很快就变成了单方面的欺负,吴念挣扎着,哭喊尖叫。
今昭终于跑出了那条见不到光的巷子,脸上早已爬满泪水。
街对面有好多人,烟花还在继续,他们正围在一起看烟花。今昭想去求救,随便是谁,救救吴念。
眼泪模糊了视线,又或是她太害怕,冲出去时没有注意到正往这边过来的滑板少年。
“让开!”
少年冷泠泠的喊声惊了慌不择路的少女。
今昭转头。
九点到了,随着云升大厦上空一声闷响,最后一簇烟花在天幕炸开,像揉碎了的红色的蓝色的星星,流光溢彩,落下满世界的惊艳。
那背景之上,孟言溪踩着滑板,风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像从天而降。
两人险些撞上,可今昭甚至没来得及害怕。又或是过于害怕,才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看着他的方向。
幸好孟言溪水平高超,一个惊艳的carve,借着身体重心大幅转移,滑板倾斜,瞬间转开方向,丝滑地绕过了挡在路中的她。
少年黑色的T恤擦过今昭白皙的手臂,笼罩下一阵冷山松雾的气息。
孟言溪一脚落地,另一脚踩住滑板尾端,滑板应声立起。
忽然冲出这么一个人,险些撞上,少年眉眼不悦,正要问她怎么回事,转头,却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孟言溪,救命!”
今昭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她仰着脸,哽咽:“求你!”
本章更完啦,明晚8点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