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栀子花被放在江南栀宿舍门口时，她正蹲在洗漱台前冲洗胶片。暗红色的安全灯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晕开，像一滴未干的血，静静渗入瓷砖的缝隙。水声淅沥，显影液与定影液的气味在空气里交织，刺鼻而熟悉——这是她最安心的时刻，世界被压缩成一方暗房，只有光影在水中缓缓浮现，真实得不容置疑。
她将一卷胶片轻轻搅动，指尖微皱，发梢还沾着水珠。药水的温度刚好，像她对世界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她喜欢这种可控的秩序，喜欢每一张照片都经过计算，每一道光影都服从逻辑。
可她不知道，门外的世界，早已失控。
直到宿管阿姨敲门：“江南栀，楼下有人找你，还带了盆花！说是美术系的交流生，叫章小鱼。”
她摘下橡胶手套，指尖泛白，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打开门的瞬间，她愣住了。
一盆盛开的栀子花静静摆在门口，花盆是素白的陶瓷，边缘绘着淡青色的藤蔓，像是从老巷深处走来的信物。洁白的花瓣在午后微光中舒展，香气悄然弥漫，像一场无声的重逢，温柔而执拗。
而花旁，站着那个她曾在镜头里凝视过的女孩——章小鱼。
她依旧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裙，裙摆随风轻轻摆动，发尾扎成松松的马尾，几缕碎发贴在颈侧，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她嘴角扬着笑意，像风捎来的信笺，写满了江南栀不敢拆封的内容。
“你好呀，”章小鱼歪头打量她，眼睛亮得像星子落进湖，“我是章小鱼。你拍过我，现在，我想认识你。”
江南栀怔在原地，心跳如鼓。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像是被那笑容灼伤，又像怕自己会陷进去。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问了美术系的人，”章小鱼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弯腰提起花盆，动作轻巧，“你说这花放宿舍会不会死？我怕它水土不服，可它挺争气，一路都没掉叶子。我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小栀’，像你。”
江南栀没接话。她盯着那盆花，仿佛它是一枚定时炸弹，而引信，早已被点燃。
她记得那天巷口的回眸，记得照片里那抹被光包裹的身影，更记得自己在日记里写下的那句：“她不该出现在我世界里。”
可她还是来了。
像一场不请自来的雨，打湿了她精心构筑的干燥世界。像一束不该存在的光，照进她习惯黑暗的瞳孔。
“你拍的照片，”章小鱼忽然说，从包里抽出一张打印纸，纸张边缘有些卷曲，“我看到了，在美术系的公告栏。标题叫《夏光里的她》。是你拍的吧？”
江南栀瞳孔微缩。
那张照片，她从未提交参展。那是她私藏的底片，冲洗后只印了一张，夹在相机包的暗格里，连导师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她不知道它怎么会被贴出去，更不知道章小鱼竟认出了自己。
“你偷看我的相机？”她声音冷了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门框。
“不是偷看，是‘发现’哦。”小鱼把纸递到她面前，语气认真，没有一丝躲闪，“那天你在花店门口拍的，是我。对吧？我后来翻了翻你们系的布告栏，没想到，真的看到了自己。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真小，又真大。”
“还有，你长的很漂亮，很好认的。”
江南栀沉默。风从走廊尽头吹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你为什么拍我？”章小鱼问，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却重重砸在她心上，“是因为花好看，还是……因为你对我有意思？”
“别开玩笑了。”江南栀别过脸，伸手去接那盆花，动作有些僵硬，“放这儿吧，我待会搬进去。”
章小鱼没松手，反而笑了：“你连碰都不想碰我送的花，却偷偷拍我。江南栀，你真是个矛盾的人。你的眼神很安静，可你的快门，却很诚实。”
江南栀抬眼，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不像她以往遇到的任何人。她不怯场，不退缩，像一束光，执意要照进她最黑暗的角落，哪怕被拒绝，也不曾熄灭。
“我不需要花。”江南栀终于开口，语气生硬，像在说服自己，“也不需要认识谁。”
“可我需要。”章小鱼却依旧笑着，把花盆轻轻放在她脚边，指尖在盆沿轻轻一拂，像在安抚一个不安的灵魂，“我休学了，来你们学校做短期交流。以后，我们可能会经常见面。”
江南栀心头一震。
“你……为什么休学？”
“因为我想知道，”章小鱼背着手歪头看她，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笑着说，“一个愿意为我按下快门的人，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在想…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心里藏着一片海，却不敢让任何人看见潮汐。”
说完，她转身走了，脚步轻快，像一只终于跃出水面的鱼，游向未知的光。
江南栀站在原地，望着那盆栀子花，久久未动。
［她忽然想起高中时，她也曾养过一盆栀子。那时她还敢喜欢一个人，还敢把花放在窗台，还敢在日记里写“我爱她”。那时的她，会为了一次对视心跳加速，会为了一句话反复回味整夜。
后来花死了，日记烧了，她也学会了把心锁进暗房，永不见光。
可现在，这盆花又回来了。
带着那个叫章小鱼的女孩，闯进了她的世界。
她弯腰拾起花盆，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的陶瓷。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一滴未落的泪。
她把它搬进宿舍，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她打开相机包，从暗格里取出那张唯一冲洗的底片——《夏光里的她》。她将它轻轻贴在玻璃窗上，阳光透过底片，将章小鱼的笑容投射在墙上，像一场私密的放映。
“我知道，我输了。”
不是输给了章小鱼的直白，而是输给了自己藏不住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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