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一碗热粥的功劳。
白文在粥里放了两大勺肉松,坐他边上看他一勺一勺喝完。
喝完困意就涌上来,他去睡了那张小气垫床。
床很软,里面还有姐姐之前睡过的温甜的气息,他看她又翻出一床秋被来给他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剪短了头发,散着,发尾就淘气地在肩膀上扫来扫去,不小心挡住脸,被她别去了耳后。
还是很好看!
他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没有力气动弹,只眼睛还有气无力地跟着她来来回回。
夜光温良,沿着窗台铺进来,给她的眉眼遮了层墨色的纱。
他恍恍惚惚,似梦非梦。
她的脸还在他眼前晃着,他就睡了过去。
很沉,梦很乱,脚下泥泞不堪,手上满是污垢,他的腿重若千钧,正跋涉的艰难,四周突然又起了火焰,炙烤的他苦痛难言。
真热啊,皮肤都在滋滋作响。
正煎熬的无可奈何时,一只纤细莹润的手伸到他的眼前。
指甲水润粉嫩,上面贴着亮晶晶的装饰,就像在他泥泞狼狈,污秽不堪的梦里开出的一朵花,白的耀眼,洁净的近乎圣洁,他吃力的向前探身,伸手够了一下,没站稳,一头栽了下去。
眼睛瞬间睁开!
原来是梦!
姜年觉得被子里潮热,一把掀开坐起来,摸摸自己额头,发烧了。
窗外还漆黑一片,这片回迁区过了午夜十二点,路灯都会全部关掉。
他翻出手机看看时间,五点了。
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脚步虚浮,走到门口就开始头晕眼花,他扶着门框缓了一会儿。
白文房间的门开着,他站门口看了看,见人埋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甜。
摇摇晃晃来到客厅,把茶几上已经冰凉的茉莉花茶一饮而尽,门口换了鞋,拿着他的外套出了门。
妈妈的告别仪式他还要再去看看有没有准备妥当!
该报丧的亲友是不是还有遗漏?
酒席也要定一下,棚子就搭在马路边的那块空地上,厨子得请个好的。
虽然一切从简,但是礼数不能少,孝子都在,总还是要让母亲在亲友的悼念中体体面面的走。
姜涛老住在邻居家也不合适,而且他都开学好几天了,还没去上课。
果蔬店也得找时间去好好收拾一下……
他在电梯里抱着外套仰头想着,得回家找几片药来吃,不能生病。
摸到外套兜里硬硬的,他低头掏出来。
一把门钥匙,上面挂着一串手工珠花。
忙忙碌碌到马上出正月,诸事总算落幕。
收了些礼金,姜年把之前借的网贷还的七七八八。
墓地他还买不起,只能先在殡仪馆600块租了一个格子存放母亲的骨灰。
回来先去了趟果蔬店,蔬菜水果烂的一片一片的,臭气熏天都长了虫子,他一筐一筐搬下来清理,坏的扔掉,还能吃的一会拿家里,还可以存放的都整整齐齐摆好。
地板、墙角、菜筐,架子,每个角落他都仔仔细细的清洗了一遍。
正埋头干着活,玻璃门被人推开,姜年抬头看去,姜涛走进来看看他,便一声不吭地开始搬起地上的南瓜码到靠墙的架子上去。
姜年便也没说话,又低头仔仔细细清洗墙角烂菜积存过留下的污渍。
两人打扫完店铺,一起拎着一大包垃圾扔到附近的垃圾点,回来姜年拉上卷帘门,回头看看弟弟:“吃饭没?”
姜涛摇摇头。
姜年拎起地上的菜兜,他说:“先回家。”
姜涛便跟在他后面往家走。
家门推开,‘吱呀’一声。
两人站在门口都没动。
站了一会,姜年先走进去,换了鞋,菜兜塞到厨房的冰箱里去,来到客厅,两个男生又无所适从地原地站着,仿佛突然之间家里陌生的让人手足无措起来。
姜涛回身一把抱着姜年的腰,头埋在哥哥的胸口无声悲恸起来,还稚嫩的细瘦脊背剧烈地抖动着。
姜年抚摸着他的后背,低头亲吻着他毛绒绒的头顶,半天没说话。
“饿了没?”
姜涛点点头。
“你先去洗个澡,都臭了!”姜年勉力打趣他:“哥带你去吃顿好的!”
听着卫生间的水声,他在母亲床边坐了很久,直到听见姜涛叫他搓背。
给姜涛搓了后背,索性自己也脱了一起和弟弟洗了个澡,看见架子上母亲的东西,他拽过毛巾擦着头发,找了个袋子一一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回房间找衣服,看见年三十白文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轻轻打开盖子把小巧的机器拿出来,开关推上去,嗡嗡的声音响起,他把刮头放在唇边轻轻推送着。
他打车带弟弟去了凯宾斯基,398一位的自助餐券买了两张。
凯宾斯基的自助餐烤肉和烤肠种类繁多,都是姜涛爱吃的,他拿着两个盘子跟在哥哥身后,看哥哥边走边把食物夹在盘子里。
到底还小,虽然恐慌伤心了很久,看见美食肚子就姑姑叫起来。
他们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灯光美妙,音乐舒缓,白净的餐具摆在漂亮的餐布上,烤肉滋滋冒着热气。
一切对江涛来说,如梦似幻。
他叉着肉放进嘴里:“要是妈妈也能来就好了……”
姜年抿抿嘴,把盘子里的香煎小羊排一个一个放进弟弟盘子里,看他刀叉用的费劲,叫来服务员:“我想要两双筷子。”
“好的,您稍等。”
“明天就去上学。”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筷子,放在弟弟手边:“不要胡思乱想,哥还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嗯。”
“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好好读书,向好了学,不要让她走的不安心,要争气!”
“嗯。”
“哥还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可以照顾好你,你什么都不会缺,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嗯。”
“快吃吧。”
“……好香……”
“嗯,哥以后还带你来,吃吧。”姜年向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弟弟吃的香甜,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哥你也吃。”
“嗯。”
第二天要早早起来给姜涛做饭,昨晚睡前姜涛拉着他不撒手,兄弟俩就一起睡了。
姜涛一夜扒在他身上,睡到半夜还哭起来,像以前姥姥家里失去了鸡妈妈后在院子里唧唧叫着打转的小鸡。
那时他啃着鸡腿还对着小鸡哈哈大笑来着。
轻拍着弟弟的后背,他平平躺着,闭着眼睛回忆。
当时妈妈在干嘛呢?
……
不记得了。
手机闹钟震动,他睁开眼睛,轻轻扒开姜涛的胳膊坐起来,给姜涛盖好被子,推开房门出来。
去母亲卧室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冷冽的空气呼啦啦的涌进来。
姜年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让他有点昏沉的大脑舒展了一点。
饭做在锅里,他换了母亲床上的床单被罩,擦了柜子上浮尘,拖干净地板,把脏衣服都塞到洗衣机里,把母亲的遗物全部整理打包好,规规整整放到顶柜上去。
找了把锤子在客厅的墙上叮叮当当的钉钉子,姜涛揉着眼睛踢踢踏踏地走出房间探头看他。
他拿着母亲的遗像挂上去,回头问:“正不正?”
姜涛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正的。”
姜年点点头,从沙发上跳下来,用抹布擦干净掉落的墙灰:“去洗漱,吃饭。”
“哦。”
把弟弟送到学校去,回来又去果蔬店里,架子上,框子里都是空的,生意今天做不了,姜年打电话给批发市场补了货。
白文收工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口姜年脏兮兮的黑运动鞋。
她定了定,四顾,家里安安静静的,轻手轻脚走进房间,阳光照进客厅,纱帘雪白,大盆的龟背竹在墙角安安静静的纹丝未动。
她又走进几步,卧室门口,看见姜年沉沉地睡在她的床上。
走过去轻轻关上门。
半个月没见着人了。
那天她醒来人就走了,知道他忙着母亲后事,给发了信息也是好好的回复说没问题,一切顺利的样子。
她最近有些业务,试妆也比较多,很忙,就没再打扰他。
煮了一壶花茶,打开投影播放她最近追的热综,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清理了化妆箱,又把用完的饰品整理到盒子里收起来。
起来翻了翻冰箱,炖了一锅肉骨汤,又焖了米饭。
前天郭飞过来给她送出版的飞鸟集Ⅱ,他俩在岗南一家苏菜馆吃了饭,有一道蟹粉狮子头,味道很好,她翻出手机点了他家的外卖:蟹粉狮子头、凤尾虾和三套鸭。
她中午没吃饭,想着姜年肯定也是没吃的,外卖一到,她就去房间叫他。
“姜年。”白文俯身一手撑着床,一手拉下他蒙在脸上的被子,拍拍他的肩膀:“起来吃饭啦。”
姜年翻转身体,长手长腿地摊开来,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她,笑了笑:“……姐,回来啦?”
白文才发现少年的睫毛挺长,密密实实的一层,半睁着眼睛,睫毛鸦翅一般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嗯,没吃午饭呢吧?快起来吃,我好饿!”
“噢。”姜年慢悠悠拥被坐起来。
他脱了外衣睡得,只穿着薄薄的秋衣裤,白文拿了件肥肥大大的毛开衫给他,他站在卧室门口穿好,刚在沙发上坐下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杯热乎乎的花茶,他端着喝了一口,觉得惬意又舒服,就松懈的一塌糊涂,坐在那痴痴呆呆看着白文盛饭:“你尝一下这个狮子头,味道很好。”
放下茶杯,滑座到地垫上,他接过筷子,夹开一个狮子头,夹了一块到嘴里。
“是不是很好吃?”白文看着他,头发散在肩上,碎发别在耳后,眼睛亮晶晶的。
“……”他点点头,又夹了一块,接着扒拉了一大口米饭。
白文胃口小,不爱赤油浓酱,偏爱汤汤水水的饭菜,口味比较清淡,小时候为了让她多吃几口饭,姥姥总是跟在后面哄着喂,姜年却有个什么都能吃的很香的胃,从来不挑食。
看他仿佛这时才觉出来饥饿,颇有点前胸贴后背的意思,几口下去就噎住了,白文哭笑不得,拍着他后背,又端了碗肉骨汤给他。
姜年接过来‘吨吨吨’一口气见了碗底,又盛了一碗饭。
白文在他旁边慢悠悠的喝汤,吃了一个狮子头,几个虾仁,半碗米饭就饱了,搁下筷子边看着节目,边看姜年风卷残云,提着的那点心就慢慢放下来。
“姜涛呢?”
“上学去了,中午吃学校食堂。”
“你怎么没去上学?还没忙完?”
姜年摇摇头,边吃着饭边回答:“不想念了,想先把果蔬店好好经营起来,再找点小工打一打,把外债还了,以后攒钱供姜涛读书。”
“那怎么行!”白文嗔怪着:“才14岁,不念书以后一点出路也没有。”
“我念书也不见得有什么出路,再过两年上高中,各种费用一大堆,课业也重,拖累的我什么都顾不好,会耽误到姜涛!以后以他为主。”姜年放下手里的碗筷。
“不能这么想!你也很重要!书是一定要念得,你缺钱可以先从我这里拿,我赚得多的,也不急着用你还……”
“那哪行!这不是一朝一夕或者一笔两笔钱能解决的问题,你又不欠我什么,非亲非故,我怎么能……”
白文手掌按在他手背上打断他的话,语气温温的:“我都没意见呢!你怎么啰啰嗦嗦理由一大堆?”
姜年看着她:“你们两个再长几年是不是都是堂堂大男人来的?!两个男人,都能顶天立地,还不了我一个女孩的债务?”
姜年低头看着她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翻过手掌把她的手接在手心里,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描绘她漂亮的指甲。
白文没空留意这个,动了动手指又被他按回自己手里去:“我身边朋友少,初来乍到,你一直很帮我……你们还这么小,遇上了就是很好的缘分,我还有能力,就不可能放着什么都不做的,书你得接着读!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
“那天跟你说的,先去把舞蹈学起来,喜不喜欢了?”
“……喜欢……”
“喜欢就要去学,你都14了,就算我没学过也知道这个年纪学是有点晚了的。”
“……”
“学好舞蹈以后就业也容易,还可以走艺术生的路子,自己的人生,要认真对待好好规划,现在这样放弃掉! 谈什么未来?”
“……”
“以后不许再吸烟了。”白文突然想起来。
“……嗯。”姜年抿着嘴唇,眨眨眼,一骨碌爬起来收拾碗盘去洗。
白文看看他的背影,轻叹一声。
刚洗完碗,姜年就被白文拉着出门,两人骑着电动车去了嘉元舞蹈,报了姜年喜欢的民族舞蹈班,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办完了又带他去不远处的商城里买了双合适的鞋子,商城出来两人在商城楼下的咖啡馆歇脚,白文看看一路都没有说话的姜年。
“还欠哪里外债?欠多少?”
“葬礼收了礼金,差不多还完了,还剩下几千块,我自己可以。”
白文点点头:“以后辛苦一点,我有活你就跟我出助理,每次两百块。”
姜年点点头,低着头,手指扣着咖啡杯的盘子。
“姜年。”
姜年抬头看过去。
“你为什么喜欢跳舞?去年我有一次路过蔬果店,看你一个人在店里练习。”
“……”姜年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舞蹈很美?”
姜年点点头。
“我姥姥和我说过,人不能把自己的苦带在脸上。一脸苦相,让人看见就知道你是一个过的不好的人,是一个永远过不好的人。”
“我十六岁在流水线焊电子板,住八人一间的宿舍,攒一年的工资才够去上课的费用,我想做化妆师,给明星化妆,月入过万,说给别人听都会说我是在痴人说梦。”
“你以后是要跳舞的人,会上台演绎很多人物和故事,你可能跳一个王子,一个书生,一个将军,所以,不能把你之前苦痛不顺的人生经历都挂在脸上让人看见,让人知道你跳不了王子书生和将军。”
“明不明白我的话?”
姜年一直觉得文文姐是个甜甜美美,温温软软的人,说话从来不会大声,什么都好商好量的样子,就算刚才在吃饭时,有点着急的跟他发脾气,也是温温的语气。
他看她过的像个富裕人家的小姐一样,永远穿的漂漂亮亮,永远心平气静,工作上也是游刃有余的从来没见慌乱,感觉她的生活顺畅的没有一点烦恼。
他就觉得她是个没有什么气力的人,人生顺遂,气定神闲,是不需要花费任何气力就能舒展生活的那种人。
他在母亲生病之前一直都在上舞蹈班的,他见过老师体态轻盈地跳跃,舒展的像一头自由奔放的小鹿,他也跳过,他知道那个很难。
他突然理解了文文姐她看起来轻盈的生活,实则是因为积累了力量。
从来没有人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个家庭出来的小孩,会成为一个舞蹈家或者什么艺术家之类的大人物,只有他自己很小的时候暗自期待并努力过。
就连他的母亲也只是觉得,不过是儿子喜欢的一个课外爱好而已,全当锻炼身体了。
他心里存着这样一个被人知道了就会讥讽的万分可笑的梦想。
没有人认为,他!可以有资格去接触这个梦想,对它充满认真的思考和美好的憧憬,并且去试着完成它。
没有人相信!
只有这个去年才认识的,非亲非故的,一直努力想把他拉出泥潭的年轻姑娘认真地相信着。
温和的语言也能振聋发聩。
姜年抗压能力很强,人前即便再怎么内心波动,也能若无其事,更不会随便的哭泣。
所以他只是眨眨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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