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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楚囚[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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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太行山的风已带上凛冽的寒意。

自从一九四三年随美军顾问团访问延安,林安就选择了与红色站在一起。从延安到陕北,再到如今的西柏坡,她一路追随。她曾引以为傲的FAC技术,连同那些关于蓝天的梦想,都被悉心收藏起来——在这里,文字和电波,就是她的武器。

“嘀嘀嘀——嗒嗒——” 一部电报机忽然以急促的节拍响起,译电员迅速抄录,神色愈发激动。

这是来自辽沈前线总指挥部的特急电报,需要立刻译成英文通稿,向全世界播发。

林安接过电报,目光扫过上面简短的文字:

“……辽沈战役大获全胜,蒋匪军第九兵团司令廖耀湘已被我军活捉……”

“林主任!” 一阵急切的呼唤传来。林安猛地回神,看到通讯员小王正向她跑来,“乔木同志的秘书找您,说请您去一趟办公室,有客来访。”

林安将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电报纸整齐地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好。

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好的,就来。”

社长办公室里,见林安进来,那人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林安同志,你好。我是高岗同志的秘书,张子华。冒昧来访,请见谅。”

林安与他握了手,然后向胡乔木致意:“乔木同志。”

胡乔木点了点头。他对张子华说:“子华啊,人我给你叫来了。可我得先说清楚,我这里是新华社,不是干部储备所,你们东北局可不能随便就来点我的得力干将啊。”

张子华笑着说:“我晓得您爱才。但现在东北全境解放,百废待兴。高岗同志和中央正在组织专人,筹划平抑物价、接收沈阳工业体系、恢复生产等关键工作。这里面牵涉到大量原有的外国公司、技术人员和复杂的外汇问题。”

他顿了顿,看向林安:“你既懂外语,又在财经方面有经验,之前在军调小组时,也跟东北局的许多同志合作过,大家对你的能力印象深刻。所以,高岗同志特地派我来,私下问问你的意愿,是否愿意去沈阳工作一段时间。张闻天同志也支持这个提议,希望你能在他的财经委员会里担任委员。”

话音刚落,胡乔木就一摆手:“不行!辽沈战役刚打完,淮海战役又开始了,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我们。中央的声音要传出去,全世界的反应要递进来,都得靠林安她们英文部。她一走,我们对外的广播和通稿,质量谁来保证?这等于是在决战的时刻,自断一臂!”

他话音一转,看向林安,“虽然说东北局的工作是要支持的,不过想必林安同志也是一样的想法。”

林安一愣,跟老领导一对视,就懂了他的意思。

胡乔木是想叫自己当面回绝张子华。

张子华也看向林安。

她沉默了一会儿。

说实话,她对经济工作并无多少兴趣,更不敢夸口有经济能力。那些所谓的财经经验,不过是因为合作破裂前流向解放区的美援,都是经她手接收采购、与史迪威方面协调而来的罢了。

后来打打谈谈中间,她的工作也就转向外宣了。

可是,工作上虽志不在此,但——

“我愿意去东北。”她说。

万千思绪在她脑海中翻涌,最终归于平静。

林安抬起头,迎着胡乔木探寻的目光,将所有复杂的个人情感深深掩藏,换上一个公事公办却又带着些许向往的微笑说:“好久没回东北了,说实话,还颇为想念呢。”

2

合江省的首府设在佳木斯。东北局经济委员会的负责人张闻天,此时正兼任着合江省书记,林安的第一站,便是来这里拜访他。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仿佛冥冥之中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东北野战军在辽沈战役中俘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眼下竟全部集中在佳木斯城郊的军官教导团。

说是教导团,实则是一处看管不那么严苛的监狱。从战场起义的郑洞国,到被俘的范汉杰、廖耀湘等人,这些曾在中国现代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都成了这里的“学员”。

当林安在张闻天温暖的办公室里,略带紧张地提出想去教导团看一看时,洛甫同志深邃的目光从老花镜后投了过来,平静地问:“你是要看哪一位呢?”

他是党内少数有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领袖,在延安时,便是与林安的经历和脾性都相当投契的老师。面对他洞悉一切的眼神,林安知道无法隐瞒。

见她犹疑,张闻天便主动为她解围:“要是看郑洞国那样的起义将领,我认为不急于一时,将来总有再见面的机会。但如果是其他人……”他停顿了一下,弹了弹指间的烟灰,语气变得深沉,“如果是其他人,我倒不反对你去。”

他凝视着窗外飘落的零星雪花,缓缓说道:“对这些战犯的管理办法,中央还没有最终定论。是关,是放,还是杀,要看接下来的战局。但你心里要有数,对于那些血债累累的敌人,我们绝不会心慈手软。”

林安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那一闪而过的森然杀意,她感到一阵寒意,轻声说:“是……其他人。”

“也好,”张闻天点点头,重新看向她,目光又恢复了温和。“你就代表我们东北局去。看看他们的思想状况,回来也给大家做个内部汇报。不过你要记住,这都是题外话,你的主要工作,还是配合陈Y同志,做好沈阳的经济接收,尤其是那些外资公司的盘点和交涉。”

他看着林安,忽然笑了笑,带着几分期许:“你可是咱们在国际上的一面旗帜,说不得,将来若再组军调小组,或是跟司徒雷登打交道,还是要你这员大将出马的。”

这番信任和期许,让林安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挺直了胸脯,语气轻松地保证:“洛甫同志放心,那当然包在我身上!”

张闻天欣慰地笑了。

十一月底的佳木斯,滴水成冰。

东野对这些敌人的看管,谈不上虐待,却也绝无优待。胜利者的姿态是粗糙而直接的。十几个人睡在一铺长长的南北大炕上,没有书报,没有娱乐,除了偶尔被组织起来“学习”,其余时间就是对着四面墙壁硬熬。天冷之后,连室外放风的时间都大大缩短了。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煤炭不完全燃烧的呛人烟气、汗水的酸味和一股沉闷的霉味。

一位从抗联时期就参加工作的管理员同志,正陪着林安,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气和一种朴素的炫耀:“反正,就是这么个样子。这些人,手上都沾着我们同志的血,没把他们枪毙,已经是党的政策宽大无边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好奇地问:“首长,您是省里来的,这个省里文件上说的,土地改革要‘防止左’,是啥意思?俺家刚分的五十亩地,不会又变了吧?”

林安一边耐心跟他解释着政策,一边透过囚室门上那扇不甚洁净的小玻璃窗,向里张望。她随口说:“这窗户实在太脏了,看不清楚。”

“嘿,这好办!”管理员像是找到了表现的机会,随便拉开一间囚室的门,对着里面中气十足地喊道:“207号!出来!把那扇窗户给首长擦干净!”

他又转头对林安解释:“冬天生炉子,灰尘大。您是南方人吧?不习惯我们这儿。”

林安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个从炕上应声起身的囚犯身上。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答道:“嗯,我是福建人。”

“哦——”管理员拖长了声音,恍然大悟,心里给林安贴上了“白区党”的标签,表情上倒也看不出什么。

那个被称为“207号”的人影,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拿起一个搪瓷盆和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低着头,慢悠悠地朝水房走去。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斤重负。

管理员皱起眉头,厉声呵斥:“磨蹭什么!快点!”

207号置若罔闻,依旧用他那不变的、仿佛能对抗一切催促的缓慢节奏走着。

管理员愤愤地对林安抱怨:“首长您看!这些蒋匪狗崽子,死不悔改,一个比一个不老实!这工作,真是折磨人!”

当207号提着水桶从林安身边走过时,他始终没有抬头。

但就在那一瞬间,林安屏住了呼吸。

是他。李涛师长。

自从一九四三年一别,她再也没见过他。他瘦得脱了相,高高的颧骨上,几块暗紫色的冻疮格外刺眼。他打来水,拧着抹布,那双曾经在地图上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又红又肿,像两根冻坏的胡萝卜。冰冷的井水浸过,他擦拭窗户的动作明显哆嗦了一下。

“唉,”林安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政策上不是说要宽大处理吗?”

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这还不够宽大呐?!首长!我们有些抗联的同志,当年可是被他们抓去活埋了啊!”

林安无言以对,只好摇了摇头,端起了官腔:“一码归一码。政策是政策,就像文件上说的,土改要防止‘左’,这个看守工作,我看,也要防止‘左’嘛。”

小学都没念过的管理员被这“左”啊“右”的方位名词弄得有点迷糊,他摸了摸脑袋,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透过李涛师长用通红的双手擦拭得越来越透亮的玻璃,林安终于看见了那个她此行真正要找的人。那个安静地盘腿坐在炕角的身影,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廖耀湘。

他胖了。这是林安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荒诞又真实。

似乎是察觉到了擦窗户的动静,廖耀湘抬起头,朝这边望了过来。林安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转开了脸,心脏狂跳。

“擦完了。”李涛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低声咕哝了一句。

林安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到李涛身上,看到他耳朵上也全是红肿的冻疮。就在这一刻,李涛也终于看清了林安的脸。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涛脸上的麻木和迟缓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他手中的搪瓷盆“哐当”一声巨响,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水泼了一地。

“不老实!” 两个卫兵闻声立刻端枪赶来,管理员更是被激怒,扬起手就要给他两个耳光。

“别动手!”林安一把拉住了管理员的胳膊,沉声说,“他也是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呸!”管理员甩开她的手,气愤地说,“首长同志,你不知道这里工作的困难!就说这个207,跟这个屋里关着的9号廖耀湘,以前是上下级!一开始我们不知道,让他们住一屋,那家伙,叫一个孝子贤孙呐!天天凑一块,日盼夜盼老蒋打回来接他们呢!”

林安“嗯”了声,没有接话。淮海战役刚刚打响,对于这些刚刚在东北战场上彻底失败的**而言,胜负的结局,或许在他们心里,还远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刻。

在两个卫兵的枪口下,管理员勒令李涛用那块小抹布去擦干地上的水。

“不要这样了。”林安终于无法再忍受,声音冷了下来,“还是用拖把吧,天这么冷,水结了冰,滑倒了战士们也不好。”

她的话起了作用。而屋里的廖耀湘,也早已被外面的动静惊动,站了起来。隔着那扇刚刚被擦亮的窗户,他看到了外面这场小小的风波,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灰色干部制服、留着齐耳短发、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与她四目相对。

看到是她,廖耀湘并没有像林安那样移开视线。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数秒之后,林安清晰地看见,他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尽管隔着门窗,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林安再熟悉他不过了——那是一个充满了极度轻蔑的冷哼。

随即,廖耀湘缓缓地转过身,重新坐下,将一个敦实、冷硬的背影留给了窗外的一切。

“207!还不快滚回你的房间!”管理员还在叉着腰呵斥。

李涛捡起盆,眼神又恢复了空洞,重新投向了地面,看也不看林安一眼。他没有道谢,也没有道歉,麻木地、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囚室走去。

很快,有卫兵拿了拖把过来,开始清理地上的积水。

管理员的火气消了些,又恢复了陪同者的角色,热情地介绍道:“我们这儿关的司令、副司令可不少!像什么郑洞国、范汉杰、廖耀湘啦,不少首长都来看过。您要参观哪个?还是都看看?”

林安沉默着。

“参观”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囚室。廖耀湘敦实的背影,戴着一顶瓜皮棉帽,如同一尊顽固的石像,一动不动。

“我不看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才能察觉的颤抖。

管理员一愣。

她转过身,对管理员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们的工作情况。下午还有任务,必须得赶紧走了。”

3

淮海战役胜利后不久,除开起义将领之外,佳木斯“教导团”的“学员”们集体搬进了抚顺的战犯管理所。这里之前是关东军的监狱,高墙电网,端的是插翅难飞。

自从佳木斯一别,李涛师长胡萝卜似的手总是出现在林安的脑海里,而更深层的,她常梦见廖耀湘那红通通的生了冻疮的耳朵。

在东北局秘书处有心无意地做着秘书长,林安的心思总不在工作上,她知道,胜利迫在眉睫,而中央的计划是进军台湾,真正“戡乱建国”,看样子实现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而那时候就可以谈一谈与美外交的问题了。基于此,她恐怕也很快就要被调到外事部门,告别东北了。

她时常感到一种历史脱轨般的混乱。因为她的存在,这个时空的美援似乎比她记忆中更多,那位“运输大队长”也就更加慷慨。

解放战争的进程,因此产生了许多微妙而难以预测的不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手中的牌越来越多,中央高层对与美国接触的兴趣,也日益浓厚,而非像她记忆中那样,急于“一边倒”。

除了关于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消息,还能引起她的一些兴趣之外,对于东北的土改、接收、乃至肃反,她都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

这天,沈阳的办公室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小林,你最近好吗!”

董朴身穿一身军装,武装带深深扎进腰里,显示出她窈窕的身段。

林安和她搭班子参加对外工作也不止一次。这位辅仁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英语流利,思想活跃。林安甚至在投奔延安前,就认识她那位当空军飞行员的哥哥董初。因此,两人算得上气味相投的旧识。

不过这一次,倒是董朴第一次把“小林姐”后面的姐去掉,改叫小林。

一个月前,董朴与总政治部主任刘卫黄的婚事传遍了高层。也许,正是这层身份的跃升,让她在面对昔日声名远扬的“林安姐姐”时,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董朴!”林安瞪大了眼睛,“快请进。”

林安给她倒上一杯茶,很诧异地说,“你怎么有空来?”

又说,“还没贺你新婚大喜呀!”

董朴的脸上飞上两团红霞,“那你呢?林大才女,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的好事?”

林安知道她心中的喜悦和人之常情的炫耀,打趣道,“高级干部可没那么多哟!哪里有留给我的?”

董朴见她这样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还是很多的嘛。”又说,“你那么聪明又能干,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你呢!光是我知道的——”

“停!”林安连忙打断她,“你可少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家那位?这个时候结婚的,十个里有八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就像我们东北这位高书记,就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现在进京赶考的关键时候,到处鱼龙混杂,我看还是眼睛擦亮些好。”

董朴听她提起高岗的私德,深有戚戚焉地点点头:“也是。”

“说正事,”林安问,“你怎么突然来东北了?”

董朴清了清嗓子,略带羞涩地说:“还不是卫黄……”

“喔唷!喔唷!”林安捏着嗓子,拖长了音调,“卫~黄~”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他来东北视察工作,我就跟着来了。”董朴恢复了正色,“估计明天就要召集东北局的同志们开会,到时候你就见到他了。我是提前来看看你。”

林安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董朴说,“我现在是卫黄的专门秘书。”随即好奇地问,“你呢?你现在算是高岗同志的秘书?”

“高岗同志?”林安皱眉摇了摇头,语气冷淡下来,“高书记大权独揽,我可高攀不上。不过是给洛甫同志打打下手罢了。”她不愿多谈,“说起来,洛甫同志之前主持起草的《关于东北经济构成及经济建设基本方针的提纲》,送上去快一个月了,中央怎么还没批示下来?那可是我们的心血之作,我跟着修改了好多遍,头都大了。”

“哦,这个啊。”董朴一拍脑袋,“卫黄和主席为这个文件来往了好几封信呢,这次来东北,也是要对这个做批示呢。”

“哦?怎么说的?”林安来了精神,又忙说,“如果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明天会上也要说。”董朴回忆着说,“卫黄认为,东北前一阶段的土改和对待私营工商业的政策,都太‘左’了,操之过急,不利于恢复生产。他给报告上加了一句‘决不可采取过早地限制私人资本经济的办法’。主席看了之后,又亲笔修改为‘决不可以过早地采取限制现时还有益于国计民生的私人资本经济的办法’。主席的意思是,我们的总方针还是要限制私人资本的,只是暂时不对那些‘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加以限制。”

林安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

主席的修改,比刘卫黄的原文,含义要深远和严厉得多。

她强笑道:“那你怎么看?”

“我?”董朴想了想,坦率地说,“我觉得卫黄说得对。国家百废待兴,绝不可能一步就跨入社会主义,肯定需要过渡。在农村很多地方还是封建小农经济的环境下,发展私营经济,并非有害而是有益的。”

她又问,“你呢?你怎么看?”

林安呵呵一笑,端起了茶杯:“我没什么看法。我只知道,高书记常把‘白区党’三个字挂在嘴边,说我们这些人是要把党搞坏的。他对咱们的成见可谓深不见底,恐怕,是听不进这些道理的。”

第二天的会议,果然如林安所料,气氛紧张。

刘卫黄代表中央,言辞恳切地阐述了经济需要稳步过渡的方针。而高岗则言辞激烈地反驳,认为这是“对资本家的妥协”和“思想□□”。一个是□□,一个是手握东北党政军大权的“东北王”,两人针锋对麦芒,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张闻天出来打了圆场,才没让场面过于难堪。

冷不丁的,刘卫黄将目光投向了林安:“林安同志长期在白区工作,又参与过美援的协调,对资本经济比较了解。你怎么看?”

林安慢吞吞地说,“中央的意思,我还需要领会、学习。”

“滑头。”刘卫黄说。

高岗却笑了,点点头,“哼。我也要领会、学习。”

高书记不仅在经济问题上左,在镇反肃反上更是从不手软。就在会议结束后,一份来自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勾决文书,作为常规文件,送到了林安的办公桌上,等待她用印归档。

李涛的名字,赫然在列。一同被勾决的,还有其他几个她依稀有印象的新22师的主官。

林安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坐车去了抚顺。

“怎么回事?”她大马金刀地坐在所长办公室,头一次拿出以势压人的气势,“谁下的命令?这些人犯了什么罪?”

抚顺的管理员已与佳木斯的不同,全是东北野战军的军转干部,对她这样的文职干部,是一点也不放在眼里了。

所长慢悠悠地说,“我们是严格执行高书记关于肃反的指示。这些人死不悔改,罪有应得。”

“扯你妈的蛋!”积压了数月的愤怒、恐惧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林安疾风骤雨般地说道,“你这是什么地方?是监狱!谁能在你的监狱里造反?真要是有,那是你管理出了天大的漏洞!监狱里抓人杀人,那是要走法律程序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都忘了?再说,现在全国胜利在望,中央正在考虑对这些人的统战价值,你不想着怎么把他们转化过来为我所用也就算了,还敢在监狱里搞起肃反来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王所长,“我看你是积怨已久,想对他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吧?再过几天,是不是要搞出‘病逝’来了?”

王所长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被一个女人,一个“白区党”,指着鼻子痛骂,让他血往上涌。“我就是!怎么样!”他脖子一梗,咆哮起来,“老子在战场上滚了十几年,死在这些狗东西手上的兄弟数也数不过来!他妈的,这些人老实也就算了,可还整天唧唧歪歪,吹胡子瞪眼,花岗岩脑袋就是不开窍!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老子用武器批判批判他们,怎么了!”

“还怎么了?”林安冷笑一声,“你这种水平,我懒得跟你辩论。你给我记住了,这份文书,我驳回了。在我拿到中央或者东北局的正式复核文件之前,这里,一个人也不准动!否则,后果自负!”

她拂袖而去。

“操他妈的了!”所长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这些白区来的狗崽子,都跟国民党穿一条裤子!”

林安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去说服高岗。

可他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拿起那份勾决文书看了看,随手就扔到了一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这个什么李波李涛的,一个犯人罢了。这种事,以后你这个秘书长看着处理就行,用不着事事都来问我。”

他站起身,“小林,今天会上,你做得很好!”

他拍了拍林安的肩膀,说,“刘卫黄他们那些人,想把中央那套‘温情脉脉’的政策搬到东北来,只会束手束脚!在东北,就得用东北的办法!你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好好干,我保你将来在东北,有一份跑不了的位子!”

4

抚顺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

李涛等人被单独关押,又匆匆被释放回集体囚室。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

随着高岗与刘卫黄、王稼祥等人联袂出访苏联,东北的政治空气似乎暂时松弛了下来。林安这个秘书长一下就多了许多偷懒的空间。

她的偷懒,是在周末独自往返于沈阳和抚顺之间。这条路,无论是开车还是坐火车,都只要不到两个小时。

她不去工厂,也不去矿区,只去抚顺城东的高尔山。

山顶上,有一座千年辽代古塔。

从塔的最高层望出去,恰好能将山下那座高墙森然、壁垒深闭的抚顺战犯管理所尽收眼底。

厚重的围墙之上,瞭望塔里黑洞洞的重机枪枪口,如同冷酷的眼睛,层层封锁着那片禁地。偶尔,能看见一小群蚂蚁般的灰色人影在院中活动。

林安常常一站就是半天。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干部制服,裹着厚实的围巾和帽子,像一个幽灵,沉默地注视着下方。有时,她能看见一群小灰点似的“学员”在院子里活动。

她的眼神,便会久久地、贪婪地停留在那些模糊的身影上,试图分辨出哪一个,才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一个。

但她没有再去看望他。

上次镇反风波之后,战犯管理所的管理体系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改组,由军队移交给了地方,划归抚顺市公安局管辖。新任的所长,是原关东高等法院劳动改造处的处长,一个精通旧式法律和现代监狱管理的专家。林安曾以东北局的名义去视察过一次,管理人员的态度确实比从前那些充满战场怨气的军转干部要文明、规范得多。

但她终究没有再踏入那片监区。

她想给他写信,却不知从何下笔;她想见他,却又害怕见到他。她不愿意让他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难堪,更想象不出,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们能说些什么。她害怕,她的每一次出现,无论是以何种姿态,对他的自尊心而言,都是一次新的、残忍的刺激。

与其那样,她宁愿自己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除了以东北局的名义,给管理所送过一批手套、棉帽等劳保用品之外,她再没有为他单独做过任何事。

从古塔上拾级而下,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呵气成冰。

她裹紧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过脚踝的大雪里,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些冰冷的词汇。高墙里的他,会议上那句“无益于国计民生的私人资本”,还有高岗那句意味深长的许诺……她不止一次地,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自己的退路。

她不再是延安时期那个眼神清亮、活泼快乐的鸟儿了。她变得沉默、忧郁,像此刻抚顺的天空。

尽管,新政权的上上下下,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信念,每个人都坚信,只要发展经济、发展科学技术,一个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

尽管,她仍是三十岁以下的干部里,身居最高位的那一个。

洛甫同志即将调任外事部,点名要她同去。

乔木同志为外文版焦头烂额,也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新组建的空军,全是原国民党的飞行员和飞机,刘亚楼在信中半是玩笑半是恳切:“我当年在苏联学FAC,还误炸过苏军阵地,差点被枪毙。在这方面,林安连长恐怕比我强得多,恳请你来做我们的顾问。”

无论哪一条路,都比留在高岗身边要光明得多,也安全得多。

虽然高岗依旧是权倾一方的“东北王”,但从他那句“好好干,我保你在东北有一个跑不了的位子”里,林安就已敏锐地察觉到——他已将整个东北视若自己的私产。这样的自信,是不会长久的。

可是,要去哪里呢?

何况——去北京,去上海……去哪里,才能比站在抚顺的这座辽代古塔上,离他更近呢?

国家的前途已定,新的一章即将开始。可在那个崭新的未来里,真的还会有她的位置吗?

她启动了吉普车,慢慢等待车子热起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地想去战犯管理所。

可是最终,她还是回了沈阳。

“小林啊,”张闻天的家里,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心神不宁的林安,忽然开口说道,“你要是真的担心你的那位朋友,可以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嘛。”

“洛甫同志……”林安一愣。

“现在情况不同了。”张闻天语气温和,像一位洞察世情的智者,“国民党的主力基本肃清,中央对这些高级战犯的政策,也越来越明朗。如果他们能认清大势,转变立场,接受改造,一样可以为国家效力。你自己,不就是从另一条路上,弃暗投明的榜样吗?”

林安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张闻天轻叹一声:“你这几天总忧心忡忡,其实不必。辽沈刚结束时,群情激愤,杀心难免。如今,风向已变。这些人,依我看,十有**是死不了的。”

林安坐直了身体,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洛甫同志是在用他最大的善意和政治智慧来安慰她。他以为,她在担心他们的生死。

可他哪里知道,她根本没有信心和底气去“劝他好好改造”。她自己对这面红色旗帜的信仰,对未来的期许,早已不再纯粹,远不及洛甫同志此刻眼中那真诚、坚定的光芒。

时至今日,她已经分不清,当年奔向延安,有多少是出于理想,又有多少,是出于对未来的预知而提前选择一个“正确答案”。

她更知道,在高墙之外,一场又一场更为酷烈、更为荒诞的政治风暴,会将更多无辜的人,甚至包括此刻正在安慰她的、可敬的洛甫同志本人,一同卷入其中,碾得粉碎。她又怎么能、又怎么会有那个心气,去打起精神“和他谈谈”,去“劝他好好改造”呢?

张闻天看着眼前这个聪明、漂亮,却被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深沉哀伤所笼罩的姑娘,温和地说:

“我就要调去北京了。你随我一道,去做外事工作。那里才是最能发挥你才能的地方。”

林安勉强地笑了笑,试图开一个玩笑:

“高岗同志可是许诺了,我留在东北,少不了我的位置呢。洛甫同志,我跟您去北京搞外事,有什么好处呀?”

张闻天也笑了一声,他弹了弹烟灰,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认真地看着林安,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处”:

“下个周末,我陪你一起去抚顺战犯管理所看看,怎么样?”

林安彻底僵住。

她怔怔地望着张闻天,望着他那双充满智慧、理解与悲悯的眼睛。这句平淡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捅穿了她用理智、骄傲和政治觉悟辛苦筑起的所有堤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哎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小林了?!”张闻天的夫人刘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进来,见此情景,顿时心疼地嚷起来。

张闻天只是默默吸了口烟,对妻子无奈地耸耸肩。

林安听到刘英的声音,忙抬起头,胡乱地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笑容。

她抱住刘英的腰,哽咽道:“没……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犯了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的老毛病。”

刘英被她抱住,好不容易才放下碗,在围裙上擦擦手,又好气又好笑地点点她额头:“多大姑娘了,哭成这样。” 她把一碗汤圆推到林安面前,“快,吃点甜的,心里就舒坦了。”

一碗甜暖的醪糟汤圆下肚,翻腾的情绪渐渐平复。

她擦净脸,重新坐好,却说出了一句让张闻天和刘英都颇感意外的话。

“洛甫同志,我看……还是不见了。”她微微笑着,眼圈依旧泛红,“您能看穿我的心事,还愿意为我费心……我……我感激不尽。”

她的目光投向白墙,轻声说,“但还是不见了吧。”

刘英轻轻揽住她,用疑惑地目光询问着丈夫。

腹中那份踏实的暖意,反而让林安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变得异常清晰。

他,也有甜汤圆吃吗?

他,上一次吃甜汤圆是什么时候?

他之后,还会吃到甜汤圆吗?

一次徒劳的会面,或许能慰藉她的思念与忧惧。但对他而言,真正需要的,难道是她的探望吗?

更多关于他的画面涌入脑海:斯瓦河畔的沉着、缅甸师部的威严、印度列多营帐里的谈笑……他从来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她深知,他那深入骨髓的骄傲,让他宁愿站着死,也绝不会为苟活而放弃尊严。

林安的神色逐渐归于平静,她抬起头,迎向张闻天的目光:“我想,能以老朋友的身份,送些东西进去,也就够了。”

“这事你早该做、也大可以做的。”张闻天语气平和,“我不信以你今日的位置,连送点东西都办不到。”

“我……”林安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神。

她轻声说,“我总归还是要服从组织纪律的。”

可是与此同时,她自责的心也越来越强烈——‘我真的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吗?如果他被肃反了怎么办?如果他生病了怎么办?如果他的冻疮越来越坏怎么办?他一定很想念家人吧?他——’

“你党性原则很强。”张闻天很赞赏地点点头地说,“这实在没有什么,谁没有几个朋友呢?”

“你在局里这段时间,甚至之前在军调小组,从来没有本位主义,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他看向林安,“有时候,也不必对自己约束太过。党给你委派职位,就是对你充分信任的。”

林安忙站起来。

她忽然隐隐产生了一种在**那里当校官时,面对林蔚一类长官时的那种、后背冒汗的感觉:“洛甫同志,我不敢这样想。我想,一个党员,总是要对自己严格要求的。”

张闻天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走出洛甫同志的居所,林安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稍纵即逝的雾。

她不会去见他。

但,就像洛甫同志最后那句话的潜台词——‘组织信任你,你可以更灵活地、创造性地,运用你的身份和智慧。’

她的信,飞向了曾有几面之缘的独眼将军。

很快,她被调往外事部。

而比她调令更早抵达抚顺的,是一纸来自南京军事学院刘院长的借调函——调廖耀湘前往讲学。

5

一九五三年,南京。

梧桐树的浓荫,将南京染上了一层斑驳的、宁静的绿。空气中弥漫着黄梅天特有的潮湿气息。

南京军事学院,前陆军大学,就坐落在这份宁静之中。

林安走在学院主楼的走廊里,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她来看望一位故人。

院长的办公室,陈设简单,没有气派的大办公桌,只有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军事地图和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墨香和淡淡的烟草味。

被誉为军神的独眼元帅,此刻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张摊开的朝鲜半岛地图上用放大镜仔细地看着什么。见到林安进来,他抬起头,那只仅存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光。

“小林同志,来了。”他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坐。刚从上海过来,路上辛苦了。”

“刘院长,您好。”林安恭敬致意,依言坐下。

勤务兵送上两杯热茶。刘院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开口道:“我听龚澎同志提起过你。她说,新闻司现在有你挑大梁,她这个老司长,可以放心去管亚洲司的事务了。”

“龚澎姐过奖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林安道。

寒暄过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安,仿佛不经意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的那位老朋友,”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个普通的教学案例,“最近两年,在协助我们研究抗美援朝的山地与森林作战课题上,写过不少很有深度的材料。我看,他已经和刚到南京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林安的心,轻轻一颤。她知道,他口中的“老朋友”是谁。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由衷地说:“那都得多谢您的关照和栽培。当初若不是您,他……”

“我只是个爱惜人才的教书匠罢了。”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一把好剑,与其让它在箱子里锈掉,不如时常拿出来擦拭、砥砺。一个好的头脑,也是一样的道理。把他关在抚顺的监牢里,除了让他顽固的脑袋变成一块真正的花岗岩,对国家,对人民,有什么益处呢?”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

“现在他一周有三堂课,给我们的高级指挥员讲战术,复盘战史。你既然来了,不妨自己去教学楼那边看看。我就不送你了,免得他见了外人,反而不自在了。”

“院长……谢谢您。”林安轻声说。

初夏的蝉鸣已聒噪起来,与远处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交织,一派蓬勃生机。林安绕过主楼,走向那栋作为教学用的、略显陈旧的红砖建筑。

她没有固定的目标,只是凭着感觉,在一间间教室外缓缓走过。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过一扇虚掩的门,清晰地传了出来。

“……所以,在丛林作战中,火力的瞬间集中,远比持续压制更重要。分队穿插的时机把握,必须精确到分钟。当年我们在缅甸……”

林安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手心渗出微汗。

她没有探头,只是将视线,投向了窗户玻璃上,那个被树影映照得有些模糊的、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侧影。

他瘦了,比在抚顺时更清瘦,那份因久坐监牢而产生的浮肿和颓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一手拿着粉笔,一手正有力地指点着身后黑板上悬挂的巨大军事地图。

午后初夏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在飞扬的粉笔灰中,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温暖的光晕。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囚服、被一个号码所代替的战犯。他也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用沉默和讥讽武装自己的阶下囚。

这一刻,站在讲台上的,是那个林安曾经无比熟悉的、自信、专注、充满了智性魅力的廖耀湘。是那个在缅甸战场的地图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常胜将军。

林安的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细节。

台下,几十名身着军官制服的学员正襟危坐。许多人肩章闪耀,已是高级指挥员。他们是他昔日的敌人,是战场上击败他的对手。此刻,他们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沙沙”疾书,唯恐漏掉一字。

教室里,只有他那洪亮沉稳的声音,与粉笔敲击黑板的脆响。

这一刻,林安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般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欣慰、喜悦和释然的复杂情感。

她为他感到高兴。由衷地,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他没有被毁灭。他没有被那些磨人的岁月、无尽的羞辱和彻底的失败所击垮。他在这座曾经的敌军最高学府里,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找回了他的战场,和他的尊严。

她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那副熟悉的金丝眼镜已经不在,换成了一副更显沉稳的黑框眼镜。

当他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时,她能看见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笔挺的裤子,和他那双因为常年握笔而骨节分明、此刻却沾着白色粉笔灰的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是干净板正的灰白寸头。

那双手,曾经在平满纳的地图上,为她圈点出逐次阻击的战术要点。

那个带着湖南口音的声音,曾经在她刚从军、苦练军事翻译时,一边借书给她,一边考教她战术名词。

那双时而严肃、时而又闪着诙谐光芒的眼睛,曾经被还是少女的她,久久而常常地追随。

当她因为顶撞史迪威而被解除军衔、狼狈不堪时,是他张开双臂,笑着欢迎她来到新22师的师部,说:“谁说我们小林是受处分下来的?”

当她向他透露魏德迈的人事安排时,是他紧张而忧虑地望着她,眼中盛满担忧,盼她远离高层漩涡,莫因天真而受伤。

还有列多那清冷的月光下,在他怀中,那个笨拙而滚烫的吻……

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暖意渐渐充盈林安的心房。那是……幸福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电铃声响彻了整个校园。

下课了。

这铃声像一道惊雷,将林安从时空交错的幻梦中猛地拽了出来。她看到,台下的学员们纷纷起立,好几位上了讲台,将廖耀湘团团围住,向他请教问题。

廖耀湘正与一名学员侧身交谈,不经意间,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将目光,朝窗外瞥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与林安的目光,隔着一层玻璃,几步之遥,轰然相撞。

她看到廖耀湘匆匆对身边的学员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出了教室,“林安?”

他瘦削的身形在合体的中山装下显得挺拔。

“真的是你。”廖耀湘先开了口,声音比在课堂上低沉一些,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

他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显得有些生涩,却透着一种久违的真诚。“刚才……在窗外,看着有点像,没想到真是你。在刘院长那里听说你来了南京,还想着……会不会有机会见一见。”

林安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也试图弯起嘴角,但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军长……”她下意识地用了旧日的称呼,声音干涩得厉害。

“什么军长,早就是过去式了。”廖耀湘连忙摆摆手,他下意识地微微垂了下眼睑,随即又抬起,他的目光落在林安脸上,“叫我廖耀湘就好。现在在这里,就是个老师。”

他走到她面前,两人相顾无言。夏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她的身上。

“我现在在外交部,最近结束了板门店谈判,大家都放松了,我也请了两天假。”林安清了清嗓子,“加上还有一些事想跟您说,所以,专门来看看您。”

“哦。”廖耀湘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我在南京?是政协或者统战部的安排?”

林安一愣,她怎么会不知道?从他被俘那一刻开始,从佳木斯到抚顺到南京,她全都知道。

她挠了挠头,“我报纸上看的。”

廖耀湘大感意外地挑了挑眉,轻笑一声,有些落寞。想来报纸上不会是什么好话,无非是把他当作一个装点的花瓶罢了。

“你还记得我,有心了。”他终于开口,“去我宿舍坐坐吧。”

林安默默地点了点头。

梧桐树的浓荫下,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洗衣粉和汗味的味道。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有些幸福的眩晕。

他的宿舍,在校园深处一栋安静的红砖小楼里。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单人铁床,军绿色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讲义、地图和几本翻旧了的书。除此之外,就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和一个小小的茶几。

整个房间,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苦行僧般的简朴和自律。

他倒了两杯茶。两人坐下。

他语气轻松,“你……这些年还好吧?偶尔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

“还好,都是……组织安排的工作。您呢?在这里还习惯吗?”,林安说。

“习惯。”廖耀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刘院长待我很好。”

林安笑了,“那真好、真好。”

又说,“我看您精气神好多了。”

廖耀湘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想过,中国的军队,能在朝鲜,把美国人从鸭绿江边,硬生生打回到三八线。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

她心中百感交集——他与在佳木斯时,确实不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场战争的胜利,是一个民族的新生。他好像,慢慢放下了。

而她呢?她看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高岗在北京的串联,还有她无法说出口的、关于未来的血雨腥风……她附和道:“是的,确实了不起。”

廖耀湘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失神,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平和的感慨。

“能在这里,把我这点打了败仗的经验,当成反面教材讲一讲,也算是废物利用吧。”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满足,也有落寞。

林安的心猛地一揪。他不再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廖耀湘了,但他身上有种更坚韧、更令人心折的东西。

“千万别这么说。”林安抬起头,“刘院长说得对,您的头脑和经验是宝贵的财富。能在这里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意义重大。”她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我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讲得非常好,真的。”

廖耀湘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他咧开嘴笑了笑。

“谢谢你,林安。”他低声说,“看到你很好,我也……很高兴。”

他吹了吹茶水,使它晾凉一些,把杯子往林安那边推了推,“喝吧,路上辛苦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站起来把电风扇打开,风呼呼吹着,使得两人在炎热的南京夏日都凉快不少。

吹着电扇,几分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廖耀湘开口道,“你说,有事要告诉我?”

林安点点头:“是。是家里的情况。”

“家里?”廖耀湘的身体瞬间坐直了,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是关于夫人黄伯溶和您的儿子定一。”林安看着他,“我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消息,最近才经过香港的的人打听到。他们之前一直住在香港,最近定一考上了台湾大学。打听到的时候,才知道,几个月前,他们去了台湾。”

廖耀湘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长长地、仿佛要吐尽胸中所有浊气般地,“台湾大学……”

分离的时候,廖定一只有十三岁,在廖耀湘去东北前,在南京见了最后一面。而现在,他也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

林安的声音更加轻,她的眼睛关切地看着他,“台湾大学,也是很好的,声誉在那边算是第一。”

廖耀湘的脑子里一时是黄伯溶的身影,一时是廖定一小小的骄傲的样子,一时又是1948年春节他们唯一一个一家人一起过的春节。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了。

他的手背在脸上抹了一下,林安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走马灯似的,不知在回忆里沉浮了多久,他才猛地回过神,看见林安担忧的眼神,正紧紧地、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要伸过来安慰他,却又在理智的约束下硬生生止住,就这样尴尬地、徒劳地、担忧地停着。

看他终于望了过来,林安连忙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才如梦初醒般地,将手收了回去,抱臂坐着。

他打量着她,长久地、沉默地。然后,用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声音说:“你费心了。”

林安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他说,“知道他们平安,我也就放心了。想来很快就会统一,总会有相见的时候。”

林安附和地点点头,“是。”

廖耀湘的目光没有移开,带着一丝探究,甚至是一点属于他过去的、习惯性的敏锐:“你还负责……统战工作?”他问得直接,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疑惑她获取消息的途径。

林安的心猛地一跳。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僵硬,随即飞快地否认:“不。”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垂了下来,她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谨慎,“您家人的消息……最好还是不要跟文小山先生,或者其他在军事学院的前同僚们分享。因为……这是我通过私人渠道去打听的。部里……并不知情。”

她又抬起眼睛,“北京,组织纪律很严,不像,不像从前的南京。”

她最多可以说到这份上了,可是廖耀湘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所冒的风险、她的努力、她……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林安说,她移开了视线。有时候,她是倔强的,就算面对他,她也只能以一句无可奉告作结。

但最后,她又舍不得这太难得的重逢,她的视线又回到他的脸上,“不为什么。”

他长了张嘴,又闭上。他上下打量着她。感激、自卑、疑惑、骄傲、抗拒,最终,化成一句,“麻烦你了。”

林安立刻笑了一下,“没有什么。”

他顿了顿,“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写信。”

又立刻补充,“不方便就算了,我知道你工作敏感。”

林安咬了咬嘴唇,她当然想写,但之前,一方面是担心廖耀湘不愿意和自己联系,另一方面也不知道写什么。加之,确实也很敏感——甚至不是名义上里通外国的敏感,她是真的为了廖耀湘在里通外国。

她是外交部里出了名的滑头。能在三十五岁接龚澎司长的位置,和她的政治站位是分不开的。

但越来越圆滑的她,为廖耀湘做点事情,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冲动、最刺激、也最满足和幸福的事情了。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明哲保身吗?

她点点头,“一定。”

林安长长地、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一刻,她仿佛是在贪恋地,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自己的心里。

她不知道,如今已经三十五岁的她,脸上那种混杂着爱慕、心疼与执拗的神情,竟与二十五岁时,在印度的兰姆伽,那么的相似。她的轮廓,同样是被窗外照进来的夕阳,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那一年,她去美国,自作主张地翻译和宣传了他的军事著作,为他带来了盟军的嘉奖。被他发现时,他也曾这样问她,为什么不为自己居功,为什么要这样凸显他。

那时,她可以坦坦荡荡地、像一个忠诚的士兵对着自己的指挥官敬礼般地回答:“我就是这样仰慕着您的。”

可他们很快都知道,那不是画面的全部。她爱他。

而他,也曾对这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有过欣赏,有过怜惜。他像呵护一只活泼的、羽翼未丰的鸟儿一样,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甚至,吻过她。但那种爱,很轻盈,很淡,是他骄傲人生中的一抹点缀。

那时,他是一个百战百胜、前途无量的指挥官,而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年轻的、毫无保留的仰慕者。

他们之间,几乎与董朴和刘卫黄之间,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现在。

她已经说不出那样坦诚炙热的表白,可是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保留地追随着他。

她盼望着他高兴,就只是这样。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挂上微笑,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高级干部里,可以看一看。”

见他不再追问,林安也轻轻出了一口气。她不在乎自己感情的暴露,更无所谓他对自己的毫无回应,甚至于,她更心疼于他与妻儿分离的忧愁。

她耸了耸肩,笑着说,“是,我明白的。”

廖耀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他享受着她的仰慕带来的便利。如果说十年前,他对她是一些怜惜,那么现在,因为这种便利,他更需要以不在乎的态度,来保持心理上上位者的感觉。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回应。

而林安也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他总归是她的“军长”的。

“那么,我告辞了。”林安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

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再多停留一刻,哪怕只是多看他一眼。她甚至有一个疯狂的、不合时宜的念头,希望他能像当年在列多的月下一样,再抱一抱自己啊。

可是,就像那无数个周末,她在高尔山的辽塔上,迎着寒风,长久地俯瞰抚顺战犯管理所,最终却总是驱车转向沈阳一样——

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她绝不会出现。

这是她作为他曾经的下属,保留的、最后一份骄傲和纪律。

“好。你……多保重。”廖耀湘看着她,慢慢地说。

随着这句话,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在这个下午短暂绽放出的、脆弱的快乐,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渐渐地、一丝丝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而压抑的壳。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好。”

————————

一九五四年,北京。

全国战犯大集中后,许多人,包括廖耀湘、文小山、李涛,以及名震一时的杜聿明等,都集中到了北京功德林。

廖耀湘在南京短暂五年,像是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如阳光下的露水一样,消散了。

他带着从去年起和林安恢复的通信,但自到北京来,除了写信告知她自己已平安抵达,便再也没有动笔。

能写什么呢?除非是找她办事。他还不至于如此。

报纸的字里行间,也提到了林司长对“高饶集团”的激烈批评,以及对东北时期宗派活动的揭露。他知道,她和高岗曾是直接的上下级。而人总是对花边新闻更感兴趣。高岗的罪状里,私生活混乱是板上钉钉的一条。林安作为当年东北局最高位的单身女干部,被牵连进各种不堪的流言,几乎是必然的。流言蜚语,有时比炮弹更伤人。

1954年8月,高岗自杀,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夏末,颐和园昆明湖的游船上,聚着一片欢声笑语。是周总理带着一些干部来探望功德林的“学生”故旧,既有前期投共的林安,也有晚期起义的郑洞国、陈明仁,还有兵败被俘的杜聿明等人。

林安作为一个小字辈,自然成了打趣的话题中心。

周总理笑着说:“林安同志在外事口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今天在座的有你的几位老上司,我看你倒是格外高兴啊?”

林安忙收敛了笑容,乖巧道:“在总理和各位前辈面前,不敢失态。”

游船上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周总理看了她一眼,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的个人问题,也的确该考虑了。当年在重庆,我就为你操心。这么多年过去,我这个做长辈的还没帮你解决,是我的疏忽了。”

杜聿明附和着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又瞥了瞥不远处的廖耀湘。

廖耀湘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端起了茶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林安的侧脸上。

曾扩情不明就里,开口道:“是不是因为高岗……”

话没说完,立刻被旁边的王耀武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王耀武拿起一个苹果递过去:“扩大哥,润润嗓子。”

涉及到共和国近期最激烈、乃至有高级干部身死的政治风暴,船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总理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他看过林安写的材料,知道那些流言纯属污蔑。林安和高岗之间,不但谈不上熟识,而且只有政治上的攻讦。但这种事,越解释越黑,只能让时间冲淡。

众人三三两两地在颐和园的长廊里走着,廖耀湘和林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

空气中只剩下蝉鸣。

廖耀湘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他想起了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强迫自己建立的“那只是怜悯和报恩”的心理防线,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去设想,她对自己仍然有什么感情。

但在今天重逢的这一刻,这道防线又开始摇摇欲坠。他需要一块石头,一块更坚实的石头,来加固它。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长辈式的关怀:“那些报纸上的话,别往心里去。人已经死了,是非功过,总有定论。”

他停顿了一下,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那个他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问题:“不过……当年在东北,你对他……是不是真的动过心?”

他问的是高岗,但他真正想听的,是林安承认自己爱过别人。

这个念头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病态地渴望着一个“是”字,那能让他肩头的重负卸下,让他觉得自己亏欠她的没有那么多。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股混杂着独占欲的苦涩又将他刺痛——她怎么可以?那份只属于他的目光,怎么可以也曾投向别人?

林安转过头,看着他。

她轻声说,“您是不是觉得,我要倾心于谁,那个人也必须得是权倾一方的大人物?”

廖耀湘的心猛地一沉。

他移开视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

“是吗?”林安的语气依旧平静,她停下了脚步,“那您不如直接问我,我的心上人是谁。”

蝉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听到她极轻的一声叹息。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拽过他那只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她的手指温热,在他的手心里,坚定而清晰地划过——

一笔,是广字头。

两笔,是两个羽。

最后一笔,是半个珍。

廖耀湘一动不动,像被雷电击中。

这久违的肢体接触让他的头脑几乎一片空白,而随着她的手指的触碰,那渐渐完整的一个廖字,让他心里满溢而臌胀的温热,几乎要淹没了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一直爱着他。

可是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他是什么呢?他有什么呢?他能给她什么呢?

他是一个败军之将,一个犯人。

而林安,在写完那个字后,所有的勇气都已耗尽。她看到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难堪。

林安有些微的颤抖。

她是谁呢?他是高高在上的军长,她是他的部下。他是有妻子儿女的将领。解放前,他不止一次地看出并且婉拒了、或者说保护了她的感情。甚至那一个轻轻的吻,也确乎是仅仅出于怜惜。

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啊。

如果他不曾爱上二十五岁的她,又为什么会爱上——不,她不配用这个词——他怎么可能接受,三十六岁的她的感情呢。

十年前没有发生的事情,难道,十年后会发生吗。

她真是自作多情啊。

廖耀湘终于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从她的指间抽了出来。

那一点温暖骤然消失。

林安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冷了。她下意识地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不想让他看见。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什么?”廖耀湘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道歉,下意识地回应,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不起。”林安微微提高了声音,像是在惩罚自己,也像是在逼自己结束这一切。

她咬紧了牙关。勉强笑了笑,“我们快跟上去吧,总理他们要走远了。”

晚上,功德林沉默的月色里,廖耀湘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白天那一幕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她最后那个苍白的笑容,和那两声“对不起”。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了。

她从来没有看轻过他,她从来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犯人,甚至——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卑微极了的。

她以为自己那份孤注一掷的表白,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甚至令人为难的。

她那样受伤的神情,忽然之间让他心如刀割。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她是一厢情愿的!

天呐,小林!

他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就从床上一跃而下,匆匆冲到自习室,在昏暗的灯下展开信纸。拿起笔,蘸饱了墨,他写下:“小林:”。

然后,他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

写什么呢?

告诉她,我不是不爱你,我是不配爱你?

这句话,比承认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更让他难以启齿。

可是,就这样让她带着那样的误解和伤痛离去,又像有把钝刀在心里来回地割。

久久的,一滴浓墨从笔尖落下,在她的名字后面,晕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句点般的墨团。

他慢慢放下了笔。

也许,他想,就这样让她误会下去,让她以为他不爱她,让她因此能彻底地、干脆地将他忘记……这才是他,唯一能给她的、最后的保护了吧。

这一定是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为什么最近没有更新呢……因为沉浸在if线的世界里不知天地为何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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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楚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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