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几乎不需要等。
秘书收了贺瑾秋的刀，把他迎到老爷的书房门口。秘书叩了个门，和里面打了声招呼，门便从内侧急急地打开，视线一齐围过来，“瑾秋啊。”
“老爷、少爷、小姐。”
贺瑾秋颔首入内，看着沈腾飞在书桌后站起来，书桌前站着沈腾飞的一双儿女，沈朝阳和沈雨露，沈雨露明亮亮地看着他，脸颊从他进门前就一直通红着。
灯光垂坠，夜色里的金灯理应把女人的脸衬得很美，但贺瑾秋只是在绑带后稍稍闭了一下眼睛，没注意到一样毫无回应。
沈腾飞从书桌后走出来，伸手去拍贺瑾秋的手臂，手底空落落下去一截，刚才还喜笑颜开的气氛霎那冷了几分。
“你……你受伤了？”
贺瑾秋毫无波澜地点了头，脸色说不上是好看难看，总之就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沈腾飞毛骨悚然地缩回手，不着痕迹地搓了一下手臂——刚才触碰到的坚硬东西，是不是贺瑾秋的骨头？
“咱们换个地方聊，别在这里，走，去会客厅，瑾秋吃过没有？”沈腾飞缓过神，给沈雨露递了个眼色，沈雨露羞赧地笑了一下，率先下楼了。
“吃过了。”
事实上是没有，不过代理饿不死，大代理尤其饿不死。宗潇现在不在身边，贺瑾秋一个下午不疼，现在疼得骨头都痛了，根本也没什么吃喝**。
“行，那就泡点茶来喝。”
沈朝阳时不时微微笑着看一眼贺瑾秋，礼节之下是什么意思贺瑾秋也没必要弄清楚，这个沈家的大少爷太没用，在代理里排不上号，去欧洲的肯特家族被魔龙吓了一圈，估计现在早断了联姻的想法。
坐在会客厅里，沈腾飞坐下来，让贺瑾秋坐在身侧，贺瑾秋皱了一下眉头，但这点波纹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雨露来了，和沈腾飞的夫人挽着手。
“妈。”她悄声地，撒娇那样，“这是瑾秋。”
贺瑾秋站起来，沈夫人又急急忙忙让他坐下，沈夫人自己也坐下，好好端详了一会贺瑾秋的脸、肩膀。
挑不出错处的深邃俊脸，除了看不到眼睛；好宽阔的肩，埋藏在下的勃然爆发力，会让女儿不由自主变得依偎体贴的男人。
沈夫人说，“好，好，瑾秋，很好。”
这下贺瑾秋根本不吭声了，他只是似有若无地点了头，对此行呼之欲出的目的感到模糊而清楚。烦厌，且一切都过分金红刺目了，桌椅、摆设，周围明晃晃的，在熔炉里一样。
沈朝阳给父亲点上烟，沈腾飞接过去，没有吸，倒是转给贺瑾秋。于是沈朝阳再点一根，沈腾飞这才抽上，然后抬颌示意沈朝阳也坐下来。
贺瑾秋缓慢、安静地开始抽烟，对周遭这些欢喜的气氛没有觉察，疼痛在脑海里左冲右突，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离开。
“瑾秋啊，今天让你来，是有一些事要和你说。”
沈腾飞本来要去拍贺瑾秋的手臂，半途停住了，有点别扭的收了回去，佯装无事道，“坐在这里的没有外人，都是一家人，我考虑过了，你也大了，该有个家庭……”
在说什么？
荒谬感是贺瑾秋周身上下的感受，沈朝阳意义不明的微笑，沈雨露嫣红的脸，沈夫人频频的注视，沈腾飞的自说自话。
笑话吗？
“……雨露啊，她从原来就喜欢你，我们做父母的这么多年都装不知道，觉得她把你当成崇拜的哥哥，不过她现在也这么大了……”
贺瑾秋有很多事情。他自己的事，母亲和妹妹的事，这些因为最近俄洛斯，还有宗潇的事都被暂时搁置。要说上沈家的话，沈家这种鸡毛蒜皮的喜欢早就被扫到了十万里开外，属于不提及就被忘个精光的范畴。
等沈腾飞说完，贺瑾秋才平平开口，“大代理没有结婚的先例，这件事国安代……”
沈腾飞一下打断了他，“这件事哪里需要什么宣扬？我们自己知道就好，雨露那么喜欢你，我都看不下去，学校里那么多男生在……”
沈雨露。
单独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贺瑾秋甚至感觉到一种麻木的陌生。大代理肩负各式各样的责任，完成出生入死的委托，一点感情，更甚是一些爱意，就像是身上沾染的灰尘一样，毫无任何必要。
“瑾秋？”
贺瑾秋抽烟抽得入神，被沈腾飞叫了一声才回神看他，把烟蒂杵灭了，沈朝阳又给他续上一根。
“大代理并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贺瑾秋转过目光，对着沈雨露开口，“星国目前有两位大代理，百里剑英和我，百里自己不是星都人，基本一年到头都是各地委托，往返在星都和委托地点之间。现在因为一些事她暂驻一个城市，但如果有委托就照样要各处解决。同理，我也是一样。”
沈雨露看着他，心底有种微微的悸畏。她看着贺瑾秋，像是在看着一座漆黑的铜墙铁壁，不过但凡不是正面相对都会让人倍感心动。但这种平铺直述，简直可以说是淡得不留情面的话语，一下就让沈雨露红了眼眶。
“沈小姐，你这么年轻、漂亮，何必选择一个居无定所甚至出生入死的大代理？更何况这件事万一被国安代、世安代发觉，甚至被委托目标得知的话，你会很危险。”
沈雨露不知道哪来的坚毅，咽着泪张口就说，“我没关系！”
贺瑾秋终于是皱起眉头，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些觉得不可理喻的神色，但在开口前就被沈腾飞打断了。
“瑾秋！”
这是一个停止的信号。
沈腾飞的脸色从严厉转缓，踟蹰着、考量着笑了一下，“……小年轻的事，其实我们也不该插手，不过瑾秋啊，你自己也应该懂事……”沈腾飞慢吞吞地停顿了一下，转而道，“先说另外一件事。”
“您说。”
沈雨露正被沈夫人擦着眼泪，贺瑾秋无心注意那些，他脸色稍沉地抽着烟，对沈家的一反常态有种预料般的警戒。
不问俄洛斯，不问七十二魔禁，甚至对宗潇都不再好奇，沈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答案很快就浮现了。
“我听说，宗家那个阎罗王被霓虹推荐成了候选大代理，是不是？”
——这种国安代的秘事究竟泄露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把这么要命的关键信息流落到三姓手里？
宗家知道的话还情有可原，但沈家知道，意味着林家也知道，甚至是信息背后的无数暗流都在被隐秘地操纵着——
贺瑾秋只是看着沈腾飞，耐着难以置信的情绪缓缓点头。
“霓虹真是多此一举。”沈腾飞呼出一口烟，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又看向贺瑾秋，“——是时候了。”
真空一样，所有的信息停滞半刻，在贺瑾秋的脑海里断成两半。
“星国的第三个大代理不能出自宗家，如果宗潇的天生术法是虚室生白，谁知道后续还会发展成什么样？我本来不想和宗家交恶的，但是如果还要再出一个大代理那就不一样了……”
“瑾秋啊，我说过的吧？宗潇的那条命可以把沈家这么多年对你的恩情一笔勾销，你啊，就跟雨露好好在一起，这件事我们不声张，就自己人知道——你的母亲和妹妹也会被接来沈家，在本家这边才有可能竭尽全力治你妹妹的眼睛，这样也才有痊愈的可能……”
重锤砸地一样，哔剥的瓷响无声裂开，每一字句都那么清晰，指向一个尖锐的目的，他贺瑾秋就是傻子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瑾秋？”
贺瑾秋看着沈腾飞，周遭的一切变得好亮，是那种金光闪闪，让眼睛躲闪的光。然而沈腾飞那张脸却显得阴暗，嘴角上扬着，皱纹也向上爬起，眼睛弯下来，加上曲下的鼻梁，有种面具般的怪诞感。
……理由，现在需要拒绝的理由。
大脑放空了一样，手捞进透明的水里，滴进水里的是血，留在手心的是空气。让宗潇活的理由，不杀死他的理由——
他这几天被痛苦折磨得思维缓慢，接近发疯，这一刻的思绪却是过电一样，翻来覆去地辗转出无数宗潇必须活着的理由。
瑰丽，漂亮的，扯动心弦的——吻，拥抱，更亲密，稚嫩的——懵懂，顽劣，无知觉，柔软——砰动的心跳，湿暖，热，眼泪，无法呼吸，脾气——肋骨，戒指，无理取闹。
……就算那双眼睛戴罪，就算宗家做了这样天理难容的事情断子绝孙，就算宗潇视人命为草芥——不正常，不像人，夺人性命简直无负，和他贺瑾秋经年累月接受的世界观完全冲突，就算他以救人为使然而宗潇光天化日杀生现世。
他知道了太多，于是有那么多条理由，每一条都足以给宗潇定下罪名，拾起刀刃。
然而他没有一条理由可以向宗潇拾拿刀尖，判他失落。
他的掌心是骨骼筋络，因此没有汗水渗出，但那种透心冷凉的感受，就仿佛尖针一样，把他的心脏和肺叶织在一处，呼吸开始发痛。
沈腾飞渐渐地不笑了，他的面容像是萎缩一样塌陷下去，平成一张扭曲的图画。
“贺瑾秋。”他说，“你不会是动不了手吧？”
如果贺瑾秋没有绑缚眼睛，被识破的慌乱就会在震撼的瞳底泄漏。
沈腾飞回身招手，躲在暗处的秘书快步过来，弯腰呈上文件。
文件袋里，照片散落下来，一些一起出行的记录，逛超市、吃糖果，一起乘车的记录，挨着，厮磨的，一起进门的记录，还有被着重点出的对戒。
照片上反着光，是金灯的光，锐利得似乎刀光切裂，撕碎眼底。
贺瑾秋的心跳一线拉空，仿佛悬飞的鸟翼半晌听不到动静。
沈雨露估计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面色瞬间变得异样苍白，眼泪唰然滚落下来，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沈腾飞“啪”地一下，把文件夹盖在照片上，挡去所有人的视线，无论是什么情绪，是不是好奇。
“贺瑾秋啊，贺大代理。”沈腾飞感慨一样，称得上是居高临下，更甚是残忍地看着他，“你觉得还有多少人不知道，贺瑾秋？”
沈朝阳一改之前的微笑，他握住妹妹的手，仇视而震惊地盯着贺瑾秋看。
“不要忘了，是沈家让你进了国安代，你的母亲和妹妹还在沈家手里，这么多年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也不好吧……是谁不好，偏偏是宗家的这个秘密——”
贺瑾秋看着沈腾飞，眨眼的时候，会微弱地觉察到眼皮不自觉地颤动，呼吸变得不畅，需要克制着才能掩饰他翻江倒海的僵硬情绪。
沈腾飞的脸，和阿夫杰的脸重合在一起，恶意斑斓得像是淬毒的颜色——“大代理”“贺大代理”。
“你还有很好的未来，瑾秋，只要你回到原路上，好好的，先神不知鬼不觉把宗潇做掉，私下里和雨露好好在一起，国安代那里的事沈家能够解决——你也不用担心不够名正言顺，你先杀了他，说什么宗家都得认，加上林檎鸣，林家那里我自然帮你去联系……”
“这世界上可以多很多大代理，星国有越多大代理我也越高兴，但是，宗家无论如何不能出一个大代理。”沈腾飞的脸变得恶毒而明显起来，笑意浓且深，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沈雨露害怕而垂泪的脸。
沈腾飞咧开嘴，目光平滑地看过来——“你想清楚了，究竟是一个人去和宗家站在一起，让整个国安代都知道你为了宗潇有多么忘恩负义，还是多考虑考虑母亲和妹妹，让她们有更好的生活。”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贺大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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