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应塔建立在国安代的森林之上,半山腰边,远看就矗如棱角分明的工艺品。
实力越接近于大代理的存在,所分配的私人场所就越无人问津。万应塔独属贺瑾秋,主要考量的是术法“吞魔”的后效,而万应塔有着地利的镇魔、驱魔能力——虽然远不及宗潇。
贺瑾秋站在塔边,整座高低平缓的森林映入眼底,夜色下如同浩瀚暗海,凉风紧贴着吹过,扫下一片汹涌涛声。
他走进万应塔内,这里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进入,因此气息留存得非常冷凉干净,内壁旋流着缓急适中的流风。上达百米的玛瑙红墙体内架起上旋红梯,整座塔里没有半点光色,只石地泛起血色一样的亮。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万应塔一直是贺瑾秋整理思路和愈合伤口的独处之处。
但现在他站在这里,只觉得地面澜着鬼影般的红光,暗暗地,如同地下河在无声翻涌,站着的也不再是石地,反而是凝血的冰面,寒意自下方涌起,漆黑从壁上黏连着滴落。
他踏进兜旋的风中,冷风因而吹在面上。他的视线一瞬变得模糊——
压下的、尽可能回避的记忆,以求取清晰的判断力,所有都徒劳地,像是被狂风轩起的浪滔,或者在暗处吞吃、又因为无法消化,再拼命呕吐出来的秽物一样,在眼前不受控制地汹涌浮现!
贺瑾秋眼底的石壁扭曲起来,玛瑙熔化了,熔落了,因此透出墙内的坚骨,条条从天钉下,竖直且平行地一列排开,渗来毫无生气的气息。
他微微仰头,神色放空得漠然,铁栏上达百尺,仿佛天降的囚笼,白炽灯接触不良一般闪了闪,灭了,再亮起便是“啪”地一声,是龛前的血红,照入漆黑无光的囚牢里——
隐隐约约,他听到贺音的声音,一种回声,从四面八方缭绕过来,“他只是生病了……”贺音的哭声断续着,嗡鸣,“他甚至不到十岁,只是眼睛疼,他没有害过人……你放了他——”
答语模糊着,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咕嘟声,贺音的声音尖利起来——
你放了他——啊啊啊!
尾音高挑、崩溃地撕裂开来,呛出窒息的泪水,母亲、撕心裂肺地痛苦、一望无尽的牢笼尽头——
哗然、喧哗的声音。
起初只是一点,似乎很遥远,但逼近的速度太快,从黑暗里疾步冲来,仿佛密密麻麻的虫蚁,作响着,黑暗里盏盏亮起这些人苍白的脸。
西铂利亚的原住民。
棍棒、猎刀、枪,沾着灰尘、色泽暗淡而显得统一的衣物,就像是腐烂的白沫浪头,迅猛地打到铁栏之前,呼啸,磅然的裂声。
大张的嘴,发黄的牙齿,跟随喊叫喷出口的唾液,每靠近一步就大上一圈。贺瑾秋仰目上看,如同海啸般袭来的人潮,他却变得奇小,倾斜踏下的巨足瞬息间瓦解视野,要他粉身碎——
啪嗒。啪嗒。
“啪嗒。”
脚步终于停在他的面前,少时的贺瑾秋惊惧地吞咽着,不敢抬头。
“经过综合考虑。”沈腾飞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贺瑾秋和堂内的众人听得清楚,“现在,你是沈家的一员了,站起来。”
贺瑾秋从小就并不爱哭,落泪也是很困难的事情,拳打脚踢的疼痛会让他异常沉默,不过这和眼泪与求饶没有半分关系——
但此刻,他冲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这种情绪牵连他的泪腺,要热泪落下来。
贺音带着他和瑾春惊心胆战的躲藏,瑾春的眼睛,看不到终点的绝望被划上句号,至少在那时候,这份希冀承托起他所有的生命力,以致万死而不辞。
被拯救的人面色苍白,但是却竭尽全力对他微笑,泪水碰过唇边,他摇头不需要对方道谢。他的双手第一次腐蚀,痛彻心扉、无休止的反复折磨如同轮回开始,被吞下的阴暗记忆在夜里生根发芽,然而天色将白,朝阳又一轮浮在云上,金光温柔,血液变成焰火,暖融融地悄声绽放。
天色纯粹,蓝得惊心动魄,白云走丢了一样,展目能望见广远的地平线,连那里都没有点滴云迹,那么敞亮。
他转过身,贺音揽着瑾春,瑾春绑着眼睛,笑笑地,稚嫩的笑容很鲜亮。
他是如此感谢现有的生活。
溪流汩汩,在山下波光粼粼地窕去,树林里走出人影,痴缓地,麻木地,越走便越深越开阔。
贺瑾秋微微皱着眉头,示意贺音带着瑾春先走,贺音的笑意消失了,她们赶紧顺着下山的路赶去,背影匆匆地。
下方,那是一大群行尸走肉般的人潮,第一个人转了向,踏进水里。
时间轰响着交错,仿佛两柄血淋淋的刀锋错过,百尺之上,贺瑾秋从上一步跳下,腰间的以明双刀跳入手中,在高空以劈裂的刀风憾然斩下!
他好像落入血泊,坠落的过程里万物褪色,阴郁的色泽盖地,水边清清冷冷,他的刀下除了泼血外一无所有,侧目而去,江水里站着彩纹花色的蛊婆。衣料被浸得透湿,她似乎也不觉得冷,血红的眼睛只是掉泪,她在江水里摸索,绊到石头,然后拾起什么东西,朝贺瑾秋摊开手。
一粒圆珠。
血液被澄蓝包裹,核底漆黑。
蛊婆的面目模糊起来,她的黑发慢慢地变色、卷曲,像是变成树木的棕色纹理,落泪的神色也变得泰然、平静,“……是的。”阿多芙吉娅向他承认,“杀死一个人,就能制造一个龙沙宝石。”
杀死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吗?贺瑾秋看着阿多芙吉娅静止般的脸,他的心脏抽搐起来,挤压里泵出血流……宗潇是怎么来的?……宗泫义说,很多。
很多,多到记不清楚。
“贺代理。”
贺瑾秋转过头,看到了阿丽儿的脸。
阿丽儿捧着他的证件、勋章,她的背后是坐着的,世安代的许多高层,他们正在鼓掌,致以贺瑾秋赞扬和肯定。
掌声像是缓流一般淌遍礼堂,有人夸赞他年轻有为,有人夸赞他前途无量,各种各样,各国不同的语言、音调,都反馈着他多年来的努力成果。礼堂内光色通明,百里剑英非常难得地微微笑了一下,星国的高层都欣慰地看着他。
“嘿。”
贺瑾秋低下头,看到坐在身侧不远的阿夫杰。
他的手掌分开,压在桌上,迫近一样稍稍前倾着。
“这——么多。”阿夫杰咧开笑容,齿缝里的鲜血滴上桌面,“……都还造不出那宗家怪物的一半!”
他背后的的人群消失了,轰然打开的冷藏室里泛滥着诡谲的亮光。
“你要杀了我吗?”
贺瑾秋听到阿夫杰模糊不清的话语,他喷呛的血液落在他的手背上——“……知道宗家的魔鬼是死了多少人来的,他是什么……怎么样,要杀了我吗?”
吞咽带来相当干涩的感受,像是会引起咳嗽,血腥味在呼吸里搅荡,像高烧,颅内正在发热。
心脏搏击着胸腔,贺瑾秋剧烈地喘息起来,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在世安代,还是俄洛斯,到底——
一只手,触入他的身体,埋进皮肤和肌理。
暗色笼罩着,电视里徒留白光,拼凑的语言像是背景板,胡乱交汇着,不太重要,他和宗潇也无人在意。
摘取的肋骨有着平滑的断口,收在无名指上变成戒圈。
宗潇窝在他的身边,泥泥糊糊地挨着,亲吻又亲昵又轻柔,像是小动物磨蹭鼻子。贺瑾秋在唇齿里尝到一点柚子的味道,酒液泛出香,一切都让人陷溺,居酒屋里的帘子挡光,汗水滴落下来。
亲密无间的时候,宗潇会无意识地随意落泪。
蛮婆在贺瑾秋的面前跪下去,健朗的身体猛然有种老去的意味,风和叶都索瑟着,满院都是转凉的风。
“老妾恳求您。”他听到蛮婆低缓卑微的声音,“……因为老妾从未见过少爷像近来这样,生动得终于像醒来一样。”
……因为宗潇之前从不意识到伤心,所以他对眼泪其实没有多少感知。
宗潇抓紧贺瑾秋的手腕,眼泪如同细小的溪流,从那双潋滟的眼睛里淌下来。哽咽着、喘不过气一样,他会摇头,不过凭任泪水坠垂,打湿,把到处都打湿。
太阳穴被本能挤占着,大代理的思路被扫除到一边,字眼变得分外破碎,滚烫翻涌成不可止息的热浪。
宗潇的戒圈吞入一点亮,眼睫像是被雨淋透的鸟翼,显得好重。睁开的一隙光色里没有意义,只是缤纷地,斑斓如万花筒,只剩下五光十色的空白,及秋。
发烫的脖颈被宗潇抱着,顺从记忆的话,宗潇喃喃的不应该是这句。
“你说好和我去黄金湖的……”
仿佛迎面泼来冷水,贺瑾秋霎那间冷却下来,思路撞回脑海,抬眼看到的是红莲花冷冷清清地坐在他对面。
“她是宗家的人,这个女人。”
红莲花的声音清晰得像是空气,纸上,她画的女人脸却好像被水洗过,铅印流动起来,墨迹模糊不清。腐坏的纸。
纸页递到面前,溶化,在桌面上干涸着消失了。
宗泫义看着贺瑾秋,语调有种不紧不慢,并不十分紧迫的把握感,“贺大代理,我们对宗潇和你的关系视而不见是有原因的。”
“……一旦这件事暴露,国安代、世安代都不可能留宗潇这条命。”
窒息感接迭地出现,头痛和悚然的心跳都让胃部痛苦,贺瑾秋看着宗泫义的脸,却感觉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宗泫义还是沈腾飞——
“这世界上可以多很多大代理,星国有越多大代理我也越高兴,但是,宗家无论如何不能出一个大代理。”
“事实上,宗潇对于宗家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对任何人而言都非常棘手。”
“你还有很好的未来。”
“如果有一天宗潇失去控制……”
“不要忘了,是沈家让你进了国安代。”
“是谁不好,偏偏是宗家的这个秘密——”
剧痛在脑海的深处叫嚣着沸腾,话语的声音无限弱化,然而阴森的脸庞却吹气一样庞然着扭曲放大——
脏腑破裂开,内里开始淌血,呼吸里的腥气浓郁到仿佛他深泡在血海之中。桌椅化成尘土,脚边陷入泥泞的湿润里,贺瑾秋低下头,原来他踩进汪洋般的血海,夏天的头颅漂在面上,掀翻着侧了过去,轻轻撞上他的踝骨。
利诺奇卡在深色的血海里背着阿夫杰跋涉,背后的炽光白到惨烈的地步,要从瞳孔穿刺到后脑,像是枪孔爆头——
阿夫杰背着光,漆黑得如同焦尸,他骨瘦嶙峋,眼球凸出地看着贺瑾秋。
“你在可怜他?”
宗家不能见人的秘密,宗家隐秘的恐惧,沈家因此捏握贺瑾秋的弱点。宗沈两家共同的畏惧,共同的憎恨和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宗潇,最终成了他们威胁贺瑾秋的失控底牌。
“你想清楚了,究竟是一个人去和宗家站在一起,让整个国安代都知道你为了宗潇有多么忘恩负义……”
贺瑾秋尝到鲜血。血液咸腥、浓稠,从创口里破裂,灼烧着,无形的手掌把他推入深渊和火海,再没有一步退路。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贺大代理。
——整座塔楼仿佛被恐怖的灾难轰然袭卷,龟裂拔地爆起,万应塔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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