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时间，宗潇学了快一个小时，小天才很快该懂得都懂了，不懂的就假装听不到，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缠着沁元讲《一千零一夜》。
讲到沁元口干舌燥就换金蓉讲，一个故事大会的结束是因为大少爷饿了，“我好饿。”大少爷摸肚子，“先不听了，我想吃东西。”
快渴死的金蓉眼都亮了，“那我们送你回去吧？”
“你去哪里吃？”宗潇问。
“我去沁元那边吃饭。”金蓉道。
“那我也去。”宗潇没有半点打扰人家好朋友二人世界的意识，“你做饭好吃吧？不好吃我就不去了。”
沁元实在是个诚实的人，老老实实说，“金蓉说好吃。”
“那带路吧。”宗潇拍拍屁股起来，俩好朋友还抬着面孔呆着看他。
“走啊。”
沁元有点云里雾里地站起来，总觉得哪都不对，但还是三个一起并着往回走了。
“你做饭不好吃啊？”宗潇问金蓉，难得走路很拖拉的大少爷今天快了步，又腿长，更快，沁元和金蓉匀速跟不上，偶尔还得跑一段。
“不好吃。”金蓉气喘吁吁，“按菜谱做其实也不差，但缺乏灵气，很没艺术感。”
“不吃你的。”宗少爷说。
金蓉非常不服气，但又不敢说谁要做给你吃！她讲故事已经讲到开始克服恐惧，不过到底还是忌讳宗潇的传闻，只很不服气问，“你做饭好吃啊？”
“我？”宗潇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做饭。”
金蓉早有预料，“那你还说我。”
宗潇更吃惊了，“我哎，宗家唯一的少爷，怎么可能学做饭？那都是别人伺候我。”
知道是一回事，听宗潇大言不惭说又是另一回事，金蓉还在晕说可以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吗的时候，沁元赶紧打圆场，说贺代理做饭也很好吃。
“这是他应该的。”宗潇点头，“蛮婆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沁元听又没错，想又不对，也开始跟着晕了。
走到沁元的宅院门口，沁元开了门，很礼貌请他们先进去，自己又回头走到信箱边上，一拉没打开。
“你进来吗？”宗潇在门里嘴欠，“你不来我关门了。”
沁元又狠拉一把，信箱门开了，账单雪花片滑滑梯一样掉得一地都是。
“啊呀！”金蓉惊呼一声，赶紧从特没眼力见，正开关开关玩门的宗潇旁边挤过去，帮沁元捡，“怎么又是账单？每个月都这么多，真是疯了——”
宗潇没人陪着玩，就懒洋洋倚在门边揉他那空空如也的肚子，看她们俩捡得忙活，“我饿了呀。”
“等一下啦。”金蓉义愤填膺地抬起头，倒不是在对宗潇生气，“你还没跟你爸爸说吗？”
沁元没说话，安安静静收拾干净，在地上把账单整齐了一下，就站起来，有点像是要苦笑，但也没解释，“没办法，没事的。”她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宗潇，“快进去吧，我去做饭。”
-
贺瑾秋坐在车上，车内的前后挡板隔绝视线，甚至是交流。
他垂着眼眸，脸上毫无温度，一手正在解另一手的绷带，绷带上的血迹干涸了又湿润，散发出非常重的铁锈味。
解开绷带的地方没有寸缕皮肤，就是模糊的血肉，血肉已经萎落了不少，整个手掌细了一圈，隐隐像是包着肉的骨。
他把绷带换了，重新系上，然后拿出薄而韧的皮手套戴在手上，看起来就仿佛还是一双正常的手。
贺瑾秋这几天休息不好，眼圈下一片灰，脸色稍稍发青，神情是那种很难接近的冷，他就带着这种表情从车上下来。
这里是沈家的偏门，有人在这里等他。
他的便服通常简单且耐磨，现在还外罩一件纯黑的夹克，牛仔裤是黑的，鞋也是。健硕修长的身影像是漆黑的山岭，压过来一种很迫人的力。
沈家的人恭恭敬敬，畏惧着他的脸色，一路赔着笑脸，只叫了一声“贺代理”，就也不敢讨好，更不敢说话。
沈家从外看是西洋味十足的现代豪门宅邸，和一般人对三姓大家的猜测很不一样。
——很符合想象的是宗家。高门院式层层套叠，小桥流水风光别致，沿着抄手游廊走过长长一道，一路玲珑花草假山活水尽收眼底。
贺瑾秋进了偏门后就看到一溜顶级豪车，老板车、加长老板车、超跑，码得整整齐齐，库位阴凉通风，有人正在给车做检修。
沈家少爷沈朝阳的宝贝。
沈家家主的贴身秘书亲自来请贺瑾秋，让他把双刀放上托盘，客客气气收了他的刀，让他在家主的门前稍等片刻。
秘书很好心地低声暗示道，“大小姐听说您今天来，特地和大公子一起去见的老爷。”
换作往日，贺瑾秋会合适地一笑就过。
这些人，沈家的大部分人，都把他当沈家未来要入赘的女婿——毕竟他是靠着沈家进了国安代。只不过如今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的贺瑾秋荣晋大代理，有色眼镜跌碎一地，他们反过来要讨好他，捏着过去的情谊挽留他。
但这个时候不恰巧，他的手正在被克拉肯的死气荼毒，所以他既没有看向秘书，也没有说上任何一句话，那张脸冻硬了似的，显出高峻而不可揣度的巍象。
这样的状态和平时实在迥然，秘书微微皱眉地多看了他几眼。
门推开了，沈大公子沈朝阳和大小姐沈雨露笑笑地并排走出。
看到贺瑾秋，沈雨露眼前一亮，“贺代理！”语气便变得亲密又高兴，“好久没看到瑾秋了，怎么都不知道自己来。”
她走路时娇娇俏俏的，神色略显责备，又有点旖旎，像是想拍抚一下贺瑾秋的手臂。
贺瑾秋微微侧过去，很怕有人碰他的手。现在也不在乎刻意不刻意，总之是避开了任何一点手上、手臂上的接触，只“嗯”了一声。
老爷的门没关，佣人还欠着身等他进去。
贺瑾秋没多寒暄，跟沈朝阳微微颔首就提步进去。
沈朝阳看了一眼沈雨露失望的脸色，再回头看着贺瑾秋毫不拖拉进了父亲书房，没半点情意绵绵的余留。
他是代理，贺瑾秋也是，贺瑾秋是大代理，他只是一般代理。
贺瑾秋进了门，沈家老爷沈腾飞坐在老板椅上，示意贺瑾秋坐，面上稍稍带笑，但神情却不好捉摸。
“瑾秋很久没回来过了。”
沈家的人进了国安代，差不多是按月回来报备，能力更高的代理业务繁忙，按季回来报备。
贺瑾秋当了大代理之后说好是半年报备一次，但上一次巧合撞上委托，顶级委托后的状态很糟糕，他没回来。这一次的确得回来，不过是因为宗潇。
没给自己找任何借口，贺瑾秋语调不变地道，“上一次是因为刚出完顶级委托，而且老爷半年来对我的观察无微不至，没有太大的变动，委托又比较频繁，就没有回来报备。”
沈腾飞的目光深了深，不动声色地反问他，“觉得我不该监视你？”
“应该的。”此时理应要笑。但手，从指尖，到手掌，到小臂，全是模糊的血肉，熟悉而反复、令人发麻的疼痛不断下渗，抵达白骨。
他笑不出来。
“你在委托里受了伤？”沈腾飞看贺瑾秋状态不佳，总算意识过来，“你的手……是以明刀？”
贺瑾秋应了个“是”。
“嗯……是，申报要以明刀的时候倒是就知道会这样，还以为是大代理就能用了——要小心一些。”沈腾飞随口关照了一下，没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办法，
“而且也别怪我监视你……你在术法上的选择太自主了，没和我商量过，你看看，现在在国际上就是个错误。”
他看贺瑾秋不打算说话，而且结果也不可变，沈腾飞似真似假叹了口气，先放弃这个惹人不快的话题，转入正题问，“宗潇怎么样？”
宗潇才是此行的重点，在这方面贺瑾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脾气很奇怪，不是正常人，在宗家应该是被限制得一无所知，有可能是被囚禁的，囚禁到出事。”
“一无所知……？”沈腾飞咀了咀这四个字，表情有点奇异，似乎是觉得贺瑾秋这个说法很不合适，毕竟描述的对象可是没给林檎鸣以及沈家刺探去的刺客留下半点骨灰的狂徒。
“能力怎么样？”
“水平和大代理不相上下。”贺瑾秋顿了一下，宗潇那个脑子拴不住嘴嘴也拴不住脑子的家伙，估计没过多久他的术法就要洋洋得意弄到人尽皆知了，“天生术法是宗家失传了的‘虚室生白’。”
沈腾飞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
“……这百年来宗家就没出过一个‘虚室生白’，你真的肯定吗？”
贺瑾秋颔首。宗潇自己都说自己是，炫耀死了，能不是吗？
沈腾飞站了起来，指节在桌上叩动两下，思忖片刻又坐回去，他的目光时时刻刻盯着贺瑾秋，似乎是透过贺瑾秋在思索些什么——
“瑾秋。”
贺瑾秋抬起视线，面无表情的脸和沈腾飞相对。
“……三姓里没有一家应该出大代理级，你明白吗？三姓，就哪怕是宗氏，出大代理在现在也是一件绝对不正常的事——”
沈腾飞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急迫了，又压着性子坐下来，一会后突然问，“你有多大的把握能杀了宗潇？”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兀，贺瑾秋愣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
沈腾飞靠坐回老板椅上，乍一看是很悠然的，但他的手掌急促而无声地拍了几下。他没有看贺瑾秋，只盯着天花板，似乎要讲的话都不是对着贺瑾秋说。
“宗潇是宗家的大少爷，也是唯一的少爷。”沈腾飞道，“没有兄弟姐妹，现在也没有堂表的亲戚关系。”
这事在宗家还是很出名的，宗潇的父母辈兄弟姐妹数量繁多，偏偏到宗潇这一辈全跟突然丁克了一样，一个孩子都不生。
“……不过他有一个表姐，是在宗潇出生前生的，但那是私通生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乡下去了。”
沈腾飞叹了口气，“那事做得很隐秘，我都差点没发现，不过现在那孩子估计也死了。宗家……封建的老家族，林家和我都观望很久了，宗潇之后再也没有新生儿出生，后来进国安代的宗家代理很少，而且都是收养的。”
贺瑾秋微微皱着眉听。
“你见过宗潇那么多次，知道他长得不正常吧？”
当然知道，见过宗潇的人都知道，星国里根本没有那种颜色的头发。一脑门鲜亮的珊瑚色，而且第一次看到宗潇最震撼的就是他的眼睛，玛瑙似的睫毛下，一双完全不像是人该有的眼睛——
“在灵气匮乏的时代还能生出一个继承了‘虚室生白’这种天生术法的天才。”沈腾飞的声音暗下来，紧盯着贺瑾秋的脸，“……你说是做了多少断子绝孙的事，才能生这么一个怪物？”
“……您要我杀了宗潇。”贺瑾秋的嗓音微沉，听不出多少情绪。
“能做得到吗？”
沉默了片刻，贺瑾秋就事论事，“现在可以。”
沈腾飞看了贺瑾秋一会，确知他没有说谎，才继续问，“如果现在让你杀了他呢？”
“给林檎鸣讨回公道不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那么。”沈腾飞像是蜘蛛一样盯着贺瑾秋，一点也没有移开的迹象，“……如果条件是一笔勾销沈家对你的恩情，你能吗？”
沈腾飞其实看不到贺瑾秋的眼睛，黑色的绸缎完全阻碍了他人对贺瑾秋的观察，但这阻拦不了贺瑾秋的视线。
贺瑾秋正以极其幽深、震悚的神色在注视沈腾飞，如果沈腾飞没有说一句假话——
“能。”
“能……”沈腾飞微微笑了一下，目光松弛下来，“不着急，暂时还不需要。”贺瑾秋这下才意识到刚才是沈腾飞在试探他。
“我也不想你从大代理变成通缉犯。你就先和宗潇搭档着，看看能不能找出宗家的什么罪证。搞清楚他是怎么来的，之后再把他就地正法就特别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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