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进了院门,看到大院里的宅门,首先应该对里头的这栋大宅一探究竟。
宗潇如果不是发善心还算记着贺瑾秋的话,他现在已经踹门进去了。
门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窗户是纸糊的,红木雕栏显出一触即碎的脆落感,他睁着一双汪亮的眼睛,在正门附近看来看去。
如果不破坏点东西,完全无法对里面一探究竟。
雨这会好像是停了,宗少爷转过身,往外看了看,院门外还是雨水滴沥,院内只是潮湿,但下不进雨。
他撑在窗边,探头探脑闻到里面说不清楚的,诡异的,似香似臭的一股味道,和窗户纸隔着就半截手指的距离。
窗里,那双朱砂色的眼睛也就跟窗户纸差了半截手指的距离。
宗潇转了转拳头,迟疑了一下,没有一拳把整片墙轰碎。
——别碰阵法?
他插着兜退了两步,往边上走,绕过墙根准备把这里逛一逛。
大院的后院宽敞,一泓垂花门,就是没花垂,显出风吹雨打的败落,白墙脱色了,绿草从鹅卵石缝里丛生出来。
这地方怎么看都邪乎,天色阴翳,外头下雨,这里倒是不下了,但潮意更浓,寂静得连虫鸣都失踪——
但问题不是这个。
问题是宗潇实在是不知道该怕什么,艳阳还是暴雨,明还是暗,热还是冷,总之这怪地方对宗少爷来说就是有点丑,怕是没在怕的。
他一脚踩进垂花门的院子里,小石路铺得格外长,蹿进一道竹影茵茵的林里,不远处还有个小池塘。
宗潇在原地站了片刻,原地溜达了几步,觉得就这么点路应该不至于把他这么大个人搞丢。天人并不交战,遂万物皆静我自唱响寂静岭,很没负担地高声哼哼着继续闲逛。
他腿长,脚程快,小池塘没两步就走到了。
池塘浑浊得看不见底,但肯定有东西,好奇心驱使宗少爷站在边上看。突如其来的阵风拂过踝腕,把一池泥土的腥味全煽了起来。
泥浪里鼓出一截,宗潇的注意力却一下子跑偏,循着一点感知差别扭头望去。刚才还弯弯曲曲伸得老长的细石路一不小心成了三条,也不知道是哪个瞬间他没注意到还是刚才他看错了……
宗少爷唇角一勾,兴味十足地三选一,准备走最左边的路。
池塘里钻出一只满是污泥的手,宗潇头都没低,一眼没看,抬脚就随便踩得手骨稀碎。
如果秋在这里会怎么样?宗潇穿入阴冷潮湿的林里,丝毫没注意到那截断手被踩得翻腾不止。
秋这个谨慎成精的大代理肯定不让他越走越深,所以就要趁他不在。
最左边的这条道走上二十几米,分岔成了五条。
宗少爷阴风拂面,十分得意,叛逆得恰到好处,春游般一去不复返。
一路向左。
-
“真的可以吗?”金蓉发间的麻雀毛时消时长,就没完全缩回去过,冰冰冷冷的指尖左右捏握,看样子受惊得有点神经衰弱。
“什么?”吴闻问她。
“我说,把宗少爷一个人先放在那里真的可以吗?”
贺瑾秋看向吴闻,吴闻收悉他的意思,“贺代理觉得可以。”
“为什么觉得可以?”金蓉自己挠自己的麻雀毛,惴惴不安,“宗少爷是会安静站着等的人吗?”
人一害怕话就变多,更何况这还是一只麻雀,即便是成了精的麻雀。
金蓉絮絮道,“当时你们一起出委托都有那么大意外呢……宗少爷要是被魔怪拐跑了怎么办?”
“他很强。”贺瑾秋言简意赅。
“可是他真的不会到处走吗?”
“不会。”贺瑾秋莫名还显得有点笃定,嗓音平淡地镇定自若道,“他和那时候不一样。”
百里剑英嗤笑一声,笑意非常冷。
吴闻被金蓉抓得有点痛,不得不找个别的话题,“你之后开会的文稿写完了吗?”
金蓉点点头,“写完了,但是宗少爷那部分还没确定……我本来想先问你再继续写的,然后就来这里了。”
百里剑英没吴闻那些曲线救国的话题,问贺瑾秋,“你哪来的自信?”
“你不觉得他和刚进国安代的时候不一样了吗?”
“我看是你从废物变成了白痴。”
-
当眼前的路变成十七条的时候,宗少爷总算停下了一往无前的脚步。
他左右看了看,慢慢仰起头,竹林下渗着**的光,落叶堆积得厚重,池塘一个接着一个。
远远的,好像有人在看他。
他独自一人向上看,霭合的雾气垂入他色泽斑斓的眼底,空灵、通透。也许是空气太湿了,到处都弥漫着比气温更冷的寒意,因而宗潇微微呼气,烟丝一样的白线都会从唇边溃散。
他眯起眼睛,湿气冷沉而飘渺。宗潇一动不动,那种异样的、幻物般的漂亮便跃然纸上,好像天地静谧,唯独绿林里立着一樽红发的神像。
只是这种完美而几近破碎的虚象还没维持多久,神颜宗少爷就转过头,看着暗处问,“喂,你不出来吗?”
语调毫不谦敬,乍一听都能觉察到那玩世不恭的轻蔑味,太不礼貌了,太没美感了。
无人应答。
宗潇人谁啊,三大姓里为首宗家的大少爷大太子,能让你安安分分躲在竹林里吗?
“我数到三,你还不出来,老子管你是谁绝对干碎你,信不信?”
雨烟繁冗,泅出一大股水墨般的深色,幽幽静静现出一个年轻女子。
她的头帕和装束都齐整,色泽艳丽,显得很美,龙凤花鸟鱼虫什么都绣在身上,款款而来的步态却很熟丽放松。
且手臂白嫩,露出的部位能清楚看到红绿青黄的条纹,那双朱红如血的眼睛直直看着宗潇,嘴唇浅浅弯着,好像在等他指认——
“你哭屁哭啊?一路跟一路哭,就是你是不是?”
蛊婆的笑意失却了,柔婉的脚步也停下来。
宗潇一抬下颌,气定神闲,“听得见?”
怪怪的。他怎么一不怕二不叫,还凶神恶煞地说怪话?
“你……”
“你什么你?”宗潇抬脚朝她走去,“是不是你跟屁虫一样一路跟着老子哭?”
他来势汹汹,蛊婆被唬得一退,“不是我。”
宗潇定睛看了看她,脸上确实没哭痕,但他进了林里就觉得哭声四起,这么一想可能又是耳鸣。
“噢。”宗少爷不怎么走心,也没打算道歉,“你谁啊?”
一双朱砂眼,一身彩条纹,明眼人见了都该吓破胆还知道这是谁,宗潇左耳进右耳出,两眼一抹黑,很没概念,“你眼睛好难看,你是什么东西?”
蛊婆现在好算缓下神了,这块唐僧肉天赋异禀,对她没半点畏惧,但属实是香得没谱,今天就该拿来下饭。
她稍稍笑了一下,舔了舔唇瓣,闻久了唐僧肉的红烧味,似乎越来越饥肠辘辘——
“我就是凤凰城的蛊婆,你先擅闯我的旅……”
宗潇后知后觉,福至心灵,“噢对。”他上下多看了蛊婆两眼,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来来,你知不知道这里二十多年前死了两百多个人,最近又死了快两百个?”
蛊婆憋了口气,好半天咬牙道,“知道又如何?”
“那些尸体去哪了?”
“我凭什么……”
“你想想。”宗潇跟她思路没对上,自顾自倚着经年累月的老竹说道,“整个凤凰城也就你这里有问题,不是你使坏还能是谁,肯定是你把那些人骗进水里……”宗少爷拇指一翘,得意洋洋指着自己,“别不承认,老子没什么不知道。”
“我又没说不是……”
“你别那么多废话,尸体在哪?”
蛊婆怒从心起,终于裂开那张樱桃小口,黑白间杂的尖牙全森森地暴露出来,“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宗少爷满不在乎,优游自在地靠着竹子,闭着眼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让我听你说完话?”
下一秒,宗潇一个不备,被那只漂亮的绣花鞋一脚风驰电掣踹了出去。
他是扛揍,没点跌打的痕迹,但竹林不是。宗少爷所到之处竹木摧折,气流轰卷,堪堪把他扫出五十米外才停下,周身的落叶和泥点全都悍然爆起,半晌后又噼啪下落。
宗潇嫌弃地抹去手上的碎叶和湿泥,蹭到歪倒的竹子上。
他抬起头,看到蛊婆还站在原地,刚才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已经面目狰狞,一双眼睁得老大,红得惊人,嘴角快裂到耳根,面上骨节凸起,略显虫相。
“好丑啊!”宗潇对蛊婆喊道。
蛊婆没反应,只是睁着眼看他,胸脯急促地喘气,一副亟待变身的样子。
“没听到?”宗潇低声自言自语,往回走了两步,抬起两手,围在嘴边作小喇叭喊得竹林里都簌簌直响:
“喂,听见没,你——好——丑——”
虫脸窸窸窣窣挤出个不像笑的怪异表情,刚才的女声也变了,仿佛微微轰鸣地在虫腔里震响。
“……我这就吃了你。”
她的嘴里边说边漏,宗潇一眼看去还以为她在吐墨水,看仔细了发现那都是密密麻麻的蛊虫在下落。
有些虫子落进地里,一哧溜就不见了,还有些在半途就飞上半空,慢慢膨胀起来——
“噫,你好恶心。”
宗潇后撤一步,却突然感觉脚下毫无实感,好像土突然松了,里面郁郁葱葱有什么芽孢要蓬勃而出——
万分之一秒的一个前冲,随即就是地面哗然地爆突,宗潇在冲前的半途反身,异常清晰地看到五人合抱之大的漆黑蛆虫拔地猛出!
他刚要落地,骤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于是近乎是本能地浮空借力,接二连三踏出一串弹身后跳,比鸟雀轻盈得更加恐怖,没让任何从地面袭来的巨虫沾上片点鞋底。
蛊虫动静惊人,脚下没一处不在哀嚎着瑟瑟发抖。
宗潇的身法奇快无比,在密集的蛊虫围捕中算是游刃有余。他抽出一刻闲暇往蛊婆的地方看去,却猛然惊觉就那眨眼的一瞬她已经原地消失——
立霎,宗潇微微睁大眼睛,电光火石间硬是生生拐了个不同寻常的歪扭角度,差之毫厘地避开了从上蜇来的凌厉毒针,却怎么也躲不开直直突入的漆黑尖指!
“怎么?”蛊婆用她低沉的虫腔虫调说话,“走神了?”
宗潇震惊地侧过视线,轻松的笑意在唇角猛然消失,时空好像一瞬拖得极长极长,蛊婆脸上的讥笑、复眼般密集无尽的红眼、以及闪着幽然绿泽的纤长尖甲——
一清二楚。
鲜血一泼被带了出来,剖开淋漓的痕迹,切伤深刻,再近一寸简直可以挖进腹腔!
宗潇终于所有表情都尽数褪去,懵懂而专注地看向蛊婆,疯意丝丝缕缕从眼底茂生出来。
他站在地上,周遭扑来的蛊虫发出“扑哧!”的巨响,被旋风般无形的气流绞杀干净,腾成黑烟。宗潇低下头,慢慢抹了一下自己的肋侧。
满手都是**的暖热鲜血。
蛊婆的怪笑慢悠悠从他的背后渡来,混杂着吱吱咕咕的虫叫,“你真是越来越香了……”
宗潇侧过身,扭头看向她,她伸出黑色的舌头,在尖牙上舔过一圈。
沾满濡湿血色的手掌垂下,朱色顺着指尖一下滴在地上。
隔得极远的前院里,李老头、贺瑾秋、百里剑英、吴闻和金蓉,静默良久地看着洞开的大门。
百里剑英用□□敲了敲肩膀,只看着旅店里紧闭的宅门,冰冰冷冷吐出两个感**彩浓厚的字眼,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但谁都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
“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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