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姐。”
其实每次贺瑾春听到别人这么叫,她都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她不是什么大小姐,也没有三姓这浮夸的血,别人会这么叫她完全就只是因为潇哥的面子。
不过她怎么推拒都没用,后来就接受了。
贺瑾春本来在编草环,于是改挪了一下屁股的位置,侧身往后看。
这不在被沈家藏匿的山区里,回头后触目就是幽深宽大的宅邸,古朴、华丽,甚至有种异样的,由红木带来的敦重感。
高山上的冷泉分流垂落,通过道道石隙、竹梁,一路接进屋里。
再添入活水的小台,即用即取。
门帘因为被掀开,所以光阴掉入,衬得地上的人影黢黑。
“我来请您出发,车已经备好了。”
于是贺瑾春起身、站直,抬步往这个人走去——他叫什么?……来着?身材很高,像是打手——额头上有一道竖线的疤。
她为什么会在潇哥的本家里,这件事得从他们离开之后说。
潇哥离开后有一些时间,就有宗家的人抵达大山里,要把他们接走。贺音对此极度警惕,但委托期间她也联系不上贺瑾秋。
是贺瑾春的眼睛又疼起来了,疼得一直哭,然后吐,抖得缩成一团,盖着几层棉被蜷着,吃不了饭。
即便如此,他们也按照沈家的意思熬着,但好不容易到了半夜,宗家的人翻窗进来,贺瑾春从来没疼得这么厉害——几乎陷入昏厥,也就基本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贺音不知为何已然昏睡,因此贺瑾春醒的时候钻出被窝,就发现自己正被画在阵法中央,疼痛缓解下来,灵气有如可见的流水,从八角位拔起,源源不断地汇入身体之中。
正对着她的,是一个半老不老的人,向她毕恭毕敬地扣下去,不等她说什么,就自顾自解释起来。
我们是宗少爷派来的,想把您带回宗家给您治眼睛。
那天起眼睛就不疼了,只是治疗没有断,隔了几天他们说服贺音离开,因为治疗延误不得。
离开这个藏身已久的小家。贺瑾春回头看看房子、院子,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只是很寻常样子的打手,但额头的疤痕很明显,面上隐约间游走着一点凶光。
于是就在宗家定下来,按时治疗,吃好喝好。
就这么过了一天后一天,一月后一月——
宗家没有便宜的车,因此出行的过程舒缓,毫不颠簸。贺音和她聊最近的工作,宗家安排的,步入正轨的,她在宗家的药材库房里分门别类,登记登出。
下了车,来到一个库房,库房里堆着很多铁皮箱。
趁没人注意,贺瑾春对贺音悄悄开口,“妈,我们干嘛来这里?”
贺音也很茫然,“不知道,可能有什么事?”
保镖都沉默,而且四散着。
那个带着疤的男人看着贺音,然后看着贺瑾春,点头。
为什么点头?
子弹穿膛的时候,有种非常剧烈的冲击力,脚好像离地了,因为腾飞起来,也有可能是很大力地摩擦一下,爆冲的推力让脚下的感知变得微弱,或者是全身的感知都被震慑一样麻痹着。
呼吸变得断续,还阻塞,肺部受损的巨大痛苦——血在肺叶里流动,眼圈一下就黑了,鼻头前呛出血,不知道什么卡在体内。
但子弹沾着血掉下,那到底是什么……肋骨?
她想问,因此断续地流出血沫,她扭头去看贺音,却发现贺音没有声息,她挣扎的过程比贺音漫长很多——
那个带着疤痕的男人用手机录视频,像是在拍已经日夜接触到倦怠的无聊东西。
她想喊妈,但张嘴就是呼哧的声音,还有血,自己的,全是自己的,好多血。
男人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枪,于是鲜花大簇地在贺瑾春脸前绽放,暖热得甚至黏稠腻人。
但她看得很清楚。
骨节里好像有虫,到处瘙痒,她的眼睛蒙了血,视觉却清晰异常。困意和一种模糊不清的渴望交织着,皮肤像是要脱落一样,在地上很容易就蹭下来。
她看到所有人变了脸色。
贺瑾春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肌肉仿佛精密的皮条,牢牢扎实她的骨节与骨节,骨节上花纹繁茂,好像被墨迹刻下的诅咒。
-
“哇哦。”
贺瑾春的床头坐着非常美的人。即便她的五官显出一种暧昧如海波的朦胧,但也能确知她非常美。
仿佛卷长的金羊毛,失真地搭在她莹白如石雕的肩头,又流淌,在雪白的长裙上倚偎。
伊丽莎蔚蓝的眼里画面定格,正是贺瑾春血淋淋的手。
“你开了她的灵视?”
伊丽莎循声源望去,门边靠着泰然且悠闲的卡利扬,他背后的翅膀收拢着,羽尖触地,正在张望整个屋内。
“这是女生的房间。”伊丽莎平静地开口,但这种袅娜的嗓音难免有几分娇弱——只是卡利扬早已习以为常,所以非常免疫。
“可是我是撒旦啊。”
这是个好理由。因此伊丽莎不再多说,也没有阻拦卡利扬进来,“我没有开她的灵视。”
“我以为你是来恶作剧的。”卡利扬低头看了看贺瑾春。
伊丽莎正仰着头看他,“……你把想法写在脸上了。”
“噢?我在想什么?”
“你觉得那个混血儿的妹妹正常得很怪异。”伊丽莎顿了一下,“以及——我不是来恶作剧的,你以为我是你吗?”
“天使的谎言听起来也不会比正常人多出一点可信度。”卡利扬懒洋洋地评价。
“……我只是看了看她说不准的以后。”
“用这么一点时间?”
“那并不长。”伊丽莎从贺瑾春的床边起身,他们对视了一眼,相似的面孔一旦靠近,就有种奇异的感觉,“你觉得很无聊?”
卡利扬挑起一边的眉毛,“我会吗?”
伊丽莎正悄悄地笑,用揶揄——这种完全不该属于天使的表情,不咸不淡地嘲讽卡利扬,“呀……”她浮夸地微微叹气,更像是一种玩笑的挑衅,因为他们已经远离轮蹲,“路西法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不是吗?只要不无聊到耐不住寂寞,去找我们天使君主的麻烦——”
事实上伊丽莎笑起来是非常明媚的,天使自带的仁慈属性像是光辉一样将她从头到脚笼罩,再加上她那美丽得近乎神圣的面庞。
卡利扬直视着伊丽莎的笑面,完全能看出她噙着的是一抹讥诮的俏笑,“你盯着我呢。”卡利扬说。
“无时不刻。”
他嘲弄地笑回去,“——恶堕的耶利米尔?”
伊丽莎耸肩,谦虚地垂下眼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在星国学得还算不赖。”
伊丽莎好柔和地指正他,“是非常的好。”
-
沈家一刻也不耽误,急匆匆地联系了贺瑾秋几次,但都被宗潇卡着,只能把见面拖了又拖。
给国安代留下一个百里剑英,两个人直奔尚海。原因上宗潇心知肚明,贺瑾秋一头雾水,但看宗潇第一次这么热切地要回本家,他还是觉得很稀奇——
“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有我的道理。”宗潇随口搪塞他,“别有压力,他们不敢刁难你。”
“因为你在?”
宗潇鼻子要翘到天上去,“那是当然,不看看谁是家里的老大。”
贺瑾秋没去过宗家的本家,这是第一次。宗家的门槛非常之高,哪怕是和宗家办事,也会有宗家专门的负责人出来见面,想要真真正正了解宗家的内里,那根本是奇难无比的。
车辆停在大门之外,这里的大门属于外门的外门,遍地是清爽绿荫,遥遥能看到修剪过的园林,只是宅邸还未出现。
“是阵法?”贺瑾秋问他。
宗潇摇头,“是障眼法。”
保镖毕恭毕敬请他们下车,又上车,因为中途要换一辆车。地上的灵气浓度有变,灵气因循六气的规律在缓缓流动,仿佛是钟表盘一样,将整个宗家渐次推移,因此障在林里。
这种底蕴和沈家全然不同,老牌望族果然有其老牌的原因。
入目移步换景,直齐的树木渐消,繁茂的花朵争妍地遍地开放,就好像拨云见日一样,栋栋方角的宅院林立,气派磅礴而汹涌,吞吐着历史的压感,如同被岁月掩盖的皇城。
宅邸被限在城郭之内,方圆浩渺,宗家所建的地方盘山而上,海拔偏高,又背靠高山,回过头,能几近消失地瞄见天海一角。
换谁第一次看,都不得不剧烈地震撼于这样的画面。
两列佣人身高没差,所以弯下腰也齐齐整整,没有一个抬头。宗潇大步流星往逐渐洞开的大门里走,看贺瑾秋正在打量家门前的景象,笑出漂亮的酒窝,“里面更好看。”
……里面,完全不能用“更好看”来形容。
雕梁画栋、曲水回廊,夹岸的杨柳简直满头的翡翠。风和鸟影飞入池塘,天色绚烂奇巧,并蒂的莲花开出一点碎雪,一撇胭脂。栩栩如生的石兽在桥上林林总总站着,不大不小,因而到处都是,闻声全回过头,对着宗潇抱头、跪叩。
像是感应到了宗潇的回归,地面之下也传来微微的耸动,因为有一半的魔怪血统,所以贺瑾秋再清楚不过——
宗家的宅就像是一块镇纸,稳当地压实在不同的命符上。
下面全是千百年来封禁的魔怪,甚至还能感受到,那些用以镇妖邪的守护神在地底无声注视。
如长虹飞起,远山之上的雪峰云霭密布,一道拨动幽澜的暗影睁开两只探照灯般的巨眼,吐出一道长长寒意。
这个景象,“更好看”?完全就是接近于神异。
“那是……”
“烛龙咯。”宗潇头也不回,司空见惯地说道,“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下面,很多魔怪都有几百年不见天日的时间了。”
贺瑾秋还没说话,就有人畏缩地小跑而来,深鞠下去,低低地伸臂请宗潇,“少爷,这里来。”
“去哪?见你家长?”贺瑾秋的笑意很淡,倒是在笑,只是不达眼底。
“秘密。”宗潇神神秘秘地挨过来蹭了他一下,又认真地看了他几眼,觉得贺瑾秋好像和刚才有点不一样,但乍一看又没有,所以立刻抛之脑后——“说出来就不惊喜了。”
“我不要钱。”贺瑾秋低声对他说。
“谁要给你钱了。”宗潇冲他翻白眼,然后又亲亲热热地小小声说,“比钱还好。”
比钱还好的东西午睡刚惊醒,捂着胸口吓得大喘气,房门不知道为什么开着,看样子有人来过。
贺瑾春拾起床边一支雪白的羽毛——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自从开始治疗眼睛,到现在,也没过去多久,都不到一个月,这段时间睡得特别香——
今天完全是个例外,不过……
惊喘还在肺腑里伸缩,但梦境恢复到一片空白,她起来,对宗家的房门研究半天,是不是门坏了?又因为还没住进宗家多久,不好随便提意见,那就再看看。
贺瑾春拿着羽毛,羽毛在指尖转了转,这理应是一只很大的鸟,但羽毛这么柔软、洁白,带着一层晕光,简直让人因为这份缘分要怜惜得不得了。
她把羽毛夹进书里,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就一边竖起耳朵,一边往门外走。
但来人动作比她更快,门一推就开了,贺瑾春霎时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没锁门?但门外的两个人一下全抢了她的注意力,下巴一下坠地,贺瑾春眼睛睁得都不会眨了。
“……哥?潇哥?”
穿得五彩斑斓花里胡哨的宗潇叉着口袋凑过来,一张花蝴蝶脸上上下下跟贺瑾春扫描一遍,才侧开让贺瑾秋看看,抬手一指她眼睛道,“治好啦!”
贺瑾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在厂东省的贺瑾春什么时候来了尚海?这么短短一点时间——而且他一个属于沈家的大代理,妹妹却住进了宗家的本家——
纷乱的麻烦仿佛要从水底哗起,但此刻任何事情都比不过贺瑾春的眼睛。
那双汪亮、剔透的血红眼睛,活生生像两块通明的原石,再不是淤血沉积般的黯淡和苦痛。
他震撼得表露不出表情,只微微扭头看着宗潇。
宗少爷此时满面的春风都快吹到十级了,嘴角翘着,钩钩得像芽,酒窝被太阳搓开两点椭圆的影子,眼底鲜亮雀跃。
正讨赏一样,在等他一口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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