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一乔最终没有走向那条通往风暴的廊道,而是转身,折向了庭院深处。她需要孤独,来浇灭心头的妄念。
她与孙权,是妄念。
她是为孙策而来,不是他孙仲谋。
然而,在偏厅那扇虚掩的门后,孙权将她的挣扎、她的退缩,看得一清二楚。
“一乔……步一乔……”咬紧的牙关溢出他念入肺腑的名字。
预期的怒火并未席卷而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无力的钝痛。他看着她离去,如同看着自己生命中唯一不受控的光源,正从他指缝间一点点溜走。
他不能像对待敌人那样强攻,也无法像服从母亲兄长那样顺从这份安排。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的笑在空寂的偏厅响起。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堂堂江东孙仲谋,竟也有如此束手无策、爱恨不得的一天。
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独自在阴影里站了许久,将翻江倒海的情绪一点点压回心底,重新铸成那副沉稳冷静的面具。
他不能在此刻失态,不能让兄长和母亲看出端倪,那会毁了一切,也会……吓跑她。
“不想你再离开我了……不对,是不许。”
当孙权终于推门而出,回到宴席时,他的姿态无可挑剔。他向吴夫人和谢氏族老致歉,语气恭顺:“方才酒意上涌,恐失仪态,特去醒酒,劳母亲与谢公久候。”
他甚至依着母亲的心意,对谢姑娘颔首示意,举止得体。唯有在目光掠过步一乔空着的座位时,眸色会几不可察地沉静一瞬。
他坐回孙策下首,如同最忠诚的臣与弟。兄长正与母亲、谢氏家主畅谈,意气风发。孙权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
兄长,你要江东,我要她。可你若知道……我这份心思,是否会如同对待敌人那般,将我彻底铲除?
这个念头让他心底发寒,却也燃起一丝更隐秘的决绝。他不能明抢,那会触犯他绝不敢触碰的底线。
但他可以等,可以谋。
他会将这份**小心藏好,藏在忠臣孝子的皮囊之下。直到他拥有足够的力量,直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他比兄长更有耐心,更懂得隐忍,时日更长。
*
步一乔整理好情绪回到堂中,见到孙权时愣了下,立马恢复如常,落座后与孙策笑谈方才在庭中发现的花苞。
孙策无奈轻笑,为她拢了拢披风:“又去受寒……莫要着凉。”
“让你担心了。”
“想去寻你,奈何走不开,只好盯着门外,望你尽快回来。”孙策浅笑着,又将她鬓边的发丝捋了捋,“万不可再病了,傻姑娘。”
对座,孙权正侧耳倾听谢姑娘低语,唇边衔着抹清浅笑意,两人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子弟应有的风仪,般配得刺目。
步一乔的余光总能勾勒出他的轮廓,除非剜去这双眼。
不经意抬眸,竟直直撞入那人转来的视线里。
孙权遥遥望来,眸色深沉,嘴角却牵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未来叔嫂”的浅笑,颔首致意。谢姑娘循着他的目光望来,亦对她展露一个带着羞怯与喜悦的笑容。
步一乔强迫自己回以一笑,随即垂眸,盯着案上酒觞繁复的纹路。
孙权这副样子,定是方才听见了自己与谢姑娘的谈话,气自己没去寻他。
“一乔。”吴夫人含笑唤道,“过些日子去做婚服,把谢姑娘也一同带上。若是你二人的婚事能同日举行,双喜临门,未尝不可啊!”
谢公一听,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岂不妙哉!孙氏双璧同日迎娶新妇,届时,整个江东,怕是要沸反盈天了!”
满堂宾客闻言,皆是附和与恭维之声。身为当事者的四位年轻人,却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
步一乔的脸,从方才被迫与那“一对新人”相视一笑后,便褪去了血色,苍白得厉害。孙策的目光始终笼着她,立刻察觉不对,手背自然地贴了贴她怀中的手炉。
“果然凉了。”
他唤来侍从更换炭火,随即在桌案的遮掩下,将步一乔冰凉的手拢入自己掌心。宽厚温热的手掌轻易便将她的包裹,比任何手炉都暖,也更让她心生愧疚。
“我无事,不冷。”
步一乔想悄悄抽回手,却被孙策稍用力些握住。
“我想握着,随我捂着吧。”
对座,谢姑娘正微微倾身,为孙权斟上新烫的酒。她缱绻含情的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身旁那张俊美却淡漠的侧脸。
孙权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面容如同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连唇角应景的浅笑都弧度标准。
然而,平静无波的表面下究竟翻涌着怎样的念头?是无动于衷的默认?是步步紧逼的盘算?还是被这“双喜临门”深深刺痛的疯狂?
无从可知。
*
宴席终了,谢氏一族登车离去。步一乔随孙策立于门阶相送,前方是吴夫人与孙权并肩的身影。
“死孩子,非得母亲亲自出马这事儿才肯落实!”
吴夫人又在数落孙权,想起她还有个未成婚的儿子,回头连着孙策也一顿说落。
“你们兄弟俩合起来气我,眼下又一个劲儿来用喜气冲昏我!真是……”
步一乔颔首偷笑,抬眸时与吴夫人身旁某人撞个正着,吓得她赶紧收敛笑意。
“一乔觉得,仲谋与谢氏的婚约如何?”待前方几人回过头去,孙策忽而低声相问。
步一乔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伯符何意?方才宴席所言,句句属实。”
孙策轻笑,声音低沉,唯有她可闻:“方才那些冠冕堂皇之语,不是替仲谋解围的权宜之计吗?”
步一乔身形彻底僵住。他竟看得如此分明?莫非哪里做得明显了?
孙策垂眸望来,目光沉静,道:“抛开所有,一乔心底,究竟如何作想?”
“我心底……”
如何能说?怎敢言明?
她鼻息间逸出一丝极轻的笑,像是自嘲:“解围不假,话中字句……亦非虚言。”
她的目光越过前方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那日无法得出结论的问题,眼下有了答案。
对孙策,是不甘,是事不成不罢休的决绝,却唯独少了那份让她主动献身的心甘情愿。
对孙权,是愧疚,是无法释怀他死于自己怀中的耿耿于怀。
那不过是被命运捉弄、在惊惧与孤独中相互依偎的身体契合的本能,无关情爱深浅。
从山野那个荒诞又真切的春梦起,她喜欢的,让她心弦震颤、不顾一切的,从来都只是那一个人。
那个会用宽厚手掌笨拙地安抚她,不信来生却因一眼而笃信前世,说要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的人。
定是如此,从始至终,未曾变过。
“能得如此贤淑佳偶,结两姓之好,于他,于孙家,何尝不是一桩幸事?”步一乔道。
孙策沉默片刻,宽厚的手掌在衣袖遮掩下悄然覆上她微凉的手指,紧紧握住,温暖而坚定。
“我与一乔,亦是幸事。”
步一乔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
*
只专注于彼此的两人,未曾留意吴夫人与孙权已转过身来,将他们在袖底遮掩的亲密尽收眼底。
“瞧瞧这两人,”吴夫人眼中含笑,慈爱地打趣道,“咱们一转身便忍不住亲近起来。”
步一乔面颊一热,下意识想抽回手,指尖却被孙策更紧地攥住,不容她退缩。
“母亲,入夜风凉,我送一乔回房歇息。”
就在转身之际,步一乔的目光刻意掠过孙权。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无阴无阳。
他不生气吗?他若是喜欢自己,不该吃醋吗?怎么如此淡然?
死寂的神情,却莫名勾起了她席间的记忆。他也是这样微微侧首,贴近谢姑娘耳语,引得对方掩唇轻笑。
心底,一声默不作声的冷笑悄然荡开。
“伯符。”
“嗯?”
趁着夜风卷过廊下的呼啸,步一乔忽然踮起脚尖,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轻轻吻上孙策的唇角。
惊呼声低低响起。
吴夫人先是一怔,随即眼底涌上难以抑制的欣慰,泪水瞬间盈眶。她攥着手绢,连连擦拭眼角,哽咽道:“好,好……若是文台也在,亲眼看见伯符成家立室,看见他有人疼惜,该有多好……”
孙尚香赶忙轻抚母亲的后背,一双灵动的眼眸却不住地在兄长与准嫂嫂之间来回打量,满是好奇与探究。
“嫂嫂!从今往后我要叫乔姑娘嫂嫂!”软糯的嗓音喊道。
而在这一片温情与骚动之中,唯有一人,如同置身事外。
孙权静立原地,脸上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平静,无阴无阳,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不过是夜风拂过庭树,与他毫无干系。
唯有拢在袖袍中的手,青筋隐现,泄露了完美之下,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步一乔的唇瓣稍稍离开,先是见孙策惊愕的双眸,而后看向一旁始终注视自己的方向。
孙权依旧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可眼睛是会说话的。
她清晰地读懂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无声滚过的字句。没有愤怒,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向她传递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若将其草草总结,便是——
她完了。
*
孙策送步一乔至房门前,夜风似乎更寒凉几分。却不觉半分凉意,彼此周身被暖意包裹着。
“早些歇息。若有事,只管去房中寻我。”
他抬手,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微烫的脸颊。热度并非源于风寒,是从心底灼烧出来的。
看吧,与伯符相敬如宾的爱情有何不好?反正他孙仲谋与谢氏徐氏等等氏同样会如此,公平得很。
“你也是。”步一乔弯起唇角,眼底映着廊下摇曳的灯火。
“那……晚安?”
“伯符晚安。”
皖城之后,每夜孙策都会与步一乔道声晚安再回房。哪怕军中事务繁忙,归来晚了些,也会在门外望一眼她是否睡下,安了心才肯离去。
步一乔立在门前,目送那道挺拔的身影融入夜色,直至彻底消失在廊庑转角。唇边犹带笑意,她正欲转身阖门,动作却猛地一滞。
并非听到声响,而是感受到一道无法忽视的视线,沉甸甸地烙在她身上。
她循着直觉望去——
廊下最深的阴影里,他静立着,不知已看了多久。
月光绕过他,只吝啬地勾勒出肩线一抹冷硬的轮廓。黑暗模糊了他的神情,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寒潭,正一瞬不瞬地锁着她。
没有称呼,没有言语。
他就这样从隐匿处缓步走出,步履无声,如同踏在人心弦之上。
他在她面前几步外站定,目光未曾须臾偏离。
“嫂嫂?方才与兄长那一吻,可还尽兴?”
名字虽为喜春来,却一点喜不起来呢
看这个结尾!没错!又到了我最喜欢写的!
怎么感觉我好像个……SP
我不是!真的不是!我说的喜欢是……是……喜欢写步一乔和孙仲谋在一起!!
与背德无关!与春事无关!
唉,突然发现这文跟我最初预想的,不出意外地开始不一样了……不知道你看着如何?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我们下一章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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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囍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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